基督圣体

基督圣体 没有人要求我提供这份有关人类生活的文件,它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然而,为了解释人类一些了不起的特点,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谈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们中间有些人肯定已经知道我的选择了,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 言归正传,我一直都知道地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我知道,我当然清楚。我“吃”过——以吞服胶囊的形式——那本大名鼎鼎的游记《好战的白痴:我与7081号水球人的故事》。我知道地球真实存在,它位于无趣而遥远的太阳系,那里比较落后,地球人旅行的方式严重受限。我还听说人类这种生物的智力顶多只能算中等,他们好战斗狠,对性事讳莫如深,常常写蹩脚的诗文,喜欢踱来踱去。 但现在我开始意识到,无论你的心理准备有多充分,到了这里还是远远不够。 早晨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剑桥这个地方。 我差点儿被吓得灵魂出窍。第一眼看到的是建筑物,令我无比震惊的是,车库居然不是一次性的。所有的这种结构——无论是用于消费、居住或其他目的——都是静止不动的,它们全都牢牢地扎根于地面之上。 当然,这里应该是我的小镇。这是“我”居住的地方,“我”在这里断断续续住了二十多年。我必须演戏,假装一切都是真的,虽然这座小镇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陌生的地方。 在这里几何思维可谓是稀缺资源,这够骇人听闻吧。目及之处,几乎就没有十边形的建筑。尽管我注意到有些建筑物的体积的确要大一些,相对来说,在设计上也更花哨。 我想,这就是供奉性高潮的神庙吧。 商店开始开门了。我很快就明白了,人类的小镇上遍地都是商店。地球人的商店相当于我们沃那多人的方程式货摊。 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我看到了满坑满谷的书。我想起来了,人类是一种必须读书的物种。事实上,他们得坐下来,逐行扫描每一个字。这着实费时间,而且是大量的时间。人类不能把每一本书都吞下肚,不能同时嚼几本大部头书,更不能在瞬息之间消化掉近乎无限的知识。他们无法像我们那样痛快地往嘴里扔一粒语言胶囊。想象一下吧!他们不仅不能永生,还不得不把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宝贵时间浪费在读书上面。怪不得他们是原始物种。等他们读了足够的书,确实达到开悟通慧的境界可以无所不能时,死神马上就找上门了。 人类准备读书的时候,他们得知道自己要读的是什么书,我对此深表理解。他们得知道书的内容,是爱情故事、凶杀故事还是有关外星人的故事? 人类在书店里还有其他的问题。比如说,这是一种看了之后能产生智商优越感的书吗?或者说,这是一种要想保持智商优越感就必须假装自己从未读过的书?这本书会让他们大笑还是哭泣?或者这本书只会使他们痴痴地盯着窗外雨滴滑过的痕迹?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吗?或者是虚构的?这种书会健脑益智还是有助于强身健体?这本书最后是不是会帮作者吸纳宗教信徒?还是会导致作者被信徒烧死?这本书讲的是数学还是宇宙中基于数学的其他万物? 是的,有太多太多的问题。不过书比问题更多,难以尽数。人类用他们典型的人类方式写了无数的书,多得一辈子都看不完。尽管人类的日程堆积如山(例如工作、爱情、性爱,说一些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尽管有太多太多的事令人类抱憾却无暇处理,但他们还是要拨冗读书。 因此,人类开卷之前必须知道书的概况,就像他们应征工作时必须知道那份工作是否会让他们59岁时心智失常,继而从办公室的窗户一跃而下。或者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女人也一定要弄清楚那位正在大谈他的柬埔寨之行、妙语如珠的男人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搞外遇,会不会为了一个开公关公司、成天把卡夫卡挂在嘴边却从未读过卡夫卡、名叫弗朗西丝卡的年轻女人离开自己。 言归正传,我走进了这家书店,翻了翻桌上的几本书。我发现有两位女店员笑得花枝乱颤,还对着我的脐下三寸指指点点。我又一次陷入困惑,是不是男人不该进书店?或者异性之间存在着某种形式的讥笑之战?店员是不是成天都以取笑顾客为乐?难道是因为我没穿衣服?谁知道呢。不管怎样,这都有一点闹心,尤其是以前我唯一听过的笑声是一只毛茸茸的伊比索发出的闷哼声。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书上面,我决定看看书架上一排一排的书。 很快我就发现他们运用的检索系统是依照字母顺序的,而且和每位作者姓氏的首字母有关。人类的字母表只有26个字母,简单得难以置信。不久之后,我又发现“M”类书籍中有一位女作家的书,名为《黑暗时代》,作者叫伊莎贝尔·马丁。我把它从书架上取下来。书架上有一块小小的标签写着“本地作家”。这本书的存货只有一本,比安德鲁·马丁的书少多了。举例来说,书架上安德鲁·马丁的书《方圆》有13本,另外一本《美国π》有11本。它们都是和数学有关的。 我拿起这些书翻了一会儿,发现它们的背面都有“£8.99”字样。我之前看过《时尚》,对这种语言有一些了解,所以现在我知道这指的是书的价格,但我没有钱。因此,我只能耐心等,等了好久才没有人盯着我,这时我开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出书店。 终于,我可以放慢速度走路了,裸奔实在不舒服,睾丸甩来甩去很是累赘。我开始看书。 我在这两本书中寻找黎曼假设,可除了一些讲述这位去世多年的德国数学家波恩哈德·黎曼本人的无关内容之外,我一无所获。 我把书扔在地上。 人们开始驻足打量我。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法理解,看看,这里有垃圾、广告、自行车。全是人类所独有的小玩意儿。 我和一位身披长雨衣、一脸络腮胡须的大块头男人不期而遇,他步履蹒跚,看起来好像受伤了。 当然,我们也许知道短暂的疼痛是什么滋味,但这个男人的疼痛似乎和我们的不一样。这时我才想起地球是一个死亡之地。这里的一切会恶化、退化直至死亡。人类生活处处皆是黑暗。他们到底该如何应对? 以愚蠢应对,例如缓慢阅读。这只能用愚蠢来解释。 不过这个男人似乎无心应对,他的眼中写满了哀伤和痛楚。 “上帝啊,”男人喃喃道,我猜他把我当成了某个人,“真的是一丝不挂啊。”他身上有一股细菌感染的味道,还有其他几种说不上来的怪味。 我思忖着是不是应该找他问路,手上顺来的地图只是二维的,看得有些不大明白,但我还是没勇气问他。我也许可以说一些单词,但他的脸与我相隔太近,圆滚滚的鼻头和哀伤的粉红色眼睛几乎要贴上来,我实在没信心把话说利索(我是怎么知道他的眼神充满哀伤的呢?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是啊,我们沃那多人从不知哀伤为何物。答案是我不知道。这只是一种感觉,也许是我内心住着一个幽灵,也许我已变成了人类的幽灵。我没有人类的大脑,但有他们的身体。感同身受是生物属性的一部分吗?我只知道他的眼神令我不安,比看到他的痛楚还让我难受。在我眼中,哀伤犹如疾病,我甚至怀疑它会传染)。所以,我与他擦肩而过。我得试着自己找路,虽然这是我记事起的头一遭。 现在,我知道安德鲁·马丁教授在大学教书,但我不知道那所大学的模样。我猜它总不会是悬浮在空中、由锆壳制成的太空站吧,可除此之外我毫无头绪。我实在没法看着两座建筑对你说,哦,这座是什么什么类型的,那座又是什么什么类型的,因为这里的建筑在我看来都一模一样。好吧,我只能继续往前走,无视人们的惊叹声和哄笑声。每路过一处建筑,我都会摸着它们或砖块或玻璃的外墙,似乎触觉比视觉能告诉我更多的答案。 然后,宇宙中最可怕的事发生了(沃那多人,打起精神听我说)。 下雨了。 雨滴打在皮肤和头发上的感觉令我毛骨悚然,雨啊,快快停吧。我感觉处处都有危险。我开始奔跑,试图找一个藏身之处,任何地方都好。我看到一座气势宏伟的建筑,门大得吓人,外面还有招牌,上面写着“基督圣体与神圣处女玛丽亚学院”。我看过《时尚》,我完全理解“处女”的意思,但其他的一些词就看不明白了。“圣体”和“基督”也许住在一个用语言无法描述的空间之中。“圣体”似乎和身体有关,因此“基督圣体”有可能是密宗教的全身性高潮。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还有一些字体较小的文字,另外还有一块招牌——“剑桥大学”。我伸出左手打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片草坪,朝着一幢仍然还亮着灯的建筑走过去。 灯光意味着生命和温暖。 草坪一片濡湿,那种湿漉漉、软绵绵的感觉令我汗毛倒竖,我恨不得尖叫。 它修剪得极其整齐,我说的是草坪。之后我才明白修剪整齐的草坪象征着影响力,面对着这样的草坪,一股敬畏和敬重之情应该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尤其是在如此“宏伟”的建筑的震慑之下。然而在那时,我对整齐的草坪和宏伟的建筑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朝着主楼走去。 一辆车停在了我身后的某处,又是蓝灯闪烁,迅速地在基督圣体大楼的石墙上掠过。 (地球上闪烁的蓝灯=麻烦) 一个男人朝我冲过来,他身后还有一大群人类。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聚成一团,每个人都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每一张脸上都写着阴险。对我来说,他们是外星人,这一点非常明显;但不明显的地方在于我其实应该是他们眼中的外星人。毕竟,我的模样和他们别无二致。也许这是人类的又一个特点——他们能够自相残杀,能够排斥同类。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这次的任务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它使我能够更好地了解人类。 言归正传,我就在那里,在湿漉漉的草坪上。那个男人朝我冲过来,不远处还有黑压压的人群。我可以逃跑,或奋勇抵抗,但人太多了,有几个人带着老掉牙的摄影设备。男人一把抓住我:“跟我走一趟,先生。”我想到了我来地球的目的。不过此时此刻,我只有乖乖就范。你们知道,我只是想远离雨。 “我是安德鲁·马丁教授。”我说,我知道该怎么说这个短语,对此我无比自信。这时我发现众人的哄笑声充满了可怕的力量,它让我发怵。 “我有妻子和孩子,”我说道,把妻儿的姓名告诉警察,“我要见他们,能带我见他们吗?” “不,现在不行。不,我们爱莫能助。” 他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臂。这一刻,我最大的愿望是摆脱掉那只讨厌的手。让那只手碰一下我都觉得无法忍受,更不用说被它抓住。然而,我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让他带我上车。 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应该尽可能少地关注自己。但我没有做到,因此我已然失败。 你必须努力表现得正常一点。 好的。 你必须尽量表现得跟他们一样。 我知道。 不许提前逃跑。 我不会的,但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你知道你不能那样,起码现在不行。 但我很快就没时间了。我现在必须去教授的办公室,必须去他的家。 你说得对。那是自然。但你首先必须冷静,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叫你去哪里就去哪里,总之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绝不能让他们识破你的底细。不要慌,安德鲁·马丁教授现在不在他们中间,你才是安德鲁·马丁。时间总会有的,他们会死,所以他们不会有耐心。他们的生命短暂,而你不一样。不要变得像他们一样,要灵活运用你的魔力。 我会的。但我害怕。 你当然有权害怕,你现在置身于人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