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购物之旅

03
家。
家就是波亚,是斯普罗尔,是波士顿亚特兰大都市轴心。
若是画一张数据交换频率地图,巨大屏幕上的一个像素代表一千兆字节,曼哈顿和亚特兰大会亮成一片纯白,随后开始闪烁,数据交换速度随时会超出这个模拟程序的负载,这张地图即将如超新星一般爆发。要降低亮度,加大比例尺。每个像素一百万兆字节。要到每秒一亿兆字节后,才能分辨出曼哈顿中城的一些街区,和亚特兰大老城中心周围上百年的工业园区轮廓。
凯斯从梦中醒来。梦里全是机场,全是面前莫利的黑色皮衣,一路走过日本成田机场,荷兰史基普机场,法国奥利机场他看着自己在天亮前一个钟头,从某个售货亭买了瓶扁塑料瓶装的丹麦伏特加。
在斯普罗尔钢筋混凝土的根基底下,有一列火车顶着陈腐的空气在隧道中前进。火车悄无声息地滑过磁悬浮轨道,推动着空气在隧道中鸣唱,频率从低音一直衰减到次声波。他躺在房间里,震动传过来,干燥的拼木地板缝隙中,尘土飞扬起来。
他睁开眼,看见莫利一丝不挂地躺在崭新的粉色记忆棉床垫另一边。阳光从烟灰熏染过的格栅天窗里透下来。天窗中间有半平米的玻璃被换成了硬板,粗大的灰色电缆从上面垂到离地几厘米的地方。他侧身躺着,注视着她的呼吸,她的胸脯,她的腰线如战斗机一般强韧而光滑,匀称身躯上的肌肉如舞者一般,全无一丝赘肉。
房间很宽阔。他坐起身来。除了宽大的粉色床垫和床垫旁两只一模一样的崭新尼龙包,房间里空无一物。四壁空空,也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漆成白色的钢铸防火门,墙上刷了一层又一层白色乳胶漆。这是间厂房。他认识这样的房间和这样的建筑;这里的住户介于艺术家和罪犯之间。
他到家了。
他把脚放到地板上。木头地砖有的已经掉落,剩下的也已松脱。他的头在痛。他记起阿姆斯特丹的另一个房间,在老城区数百年的旧房子里面。莫利从运河边带了橙汁和鸡蛋回来。阿米塔奇执行秘密任务去了,他们俩单独走过广场,来到达姆拉克大街上一间她熟识的酒吧。而巴黎已是模糊的梦境。购物。她带他购物去了。
脚边崭新的黑牛仔裤已经皱皱巴巴,他站起来穿上牛仔裤,跪在尼龙包旁边。他先打开了莫利的包,里面有整齐的衣服和一堆貌似很昂贵的小玩意儿。另一只尼龙包里塞满东西:书,磁带,一只模拟感受操作台,挂着法国和意大利商标的衣服。他都不记得自己买过这些。他在一件绿色T恤下面看见了一只扁平的包裹,用回收纸包得很精致。
他拿起包裹,包装纸破开了,一只闪亮的九角星落下来,直扎进木板地面。
“这是纪念品,”莫利说,“我发现你老是盯着这东西看。”他转过身,看见她盘腿坐在床上,睡意盎然地用酒红色指甲挠着肚子。
“等下会有人来给这个地方做加密设施。”阿米塔奇站在敞开的门外,手中拿着一把古老的磁性钥匙。莫利从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德国炉子,正在煮咖啡。
“这事我就能干,”她说,“我的工具绰绰有余。红外扫描仪,啸叫器”
“不,”他边关门边说,“我要这里绝对保险。”
“随你便。”她的深色网眼T恤扎在宽松的黑色棉布裤里。
“你当过兵吗,阿米塔奇先生?”凯斯坐在那里,背靠着一堵墙问。
阿米塔奇身高和凯斯相当,但他的宽肩加上挺拔的站姿好像把门全堵上了。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意大利西装,右手拎着一只黑色软牛皮公文包,特种部队的耳环已经不见了。他五官英俊,面无表情,是美容院里常见的一款,将十几年前电视里最常见的面部特征保守地组合在一起,配上浅色的眼睛,更像是一张面具。凯斯有点后悔自己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很多军人最后都做了警察或是公司保安。”凯斯不安地接下去。莫利递给他一杯滚烫的咖啡。“你让人对我胰脏动了手脚,像是警察常用的套路。”
阿米塔奇关上门,穿过房间,站到凯斯面前。“凯斯,你是个幸运的孩子。你应该感谢我。”
“是吗?”凯斯呼噜呼噜吹着咖啡。
“你本来就需要一对新胰脏。我们给你买的那副可以让你免受药物依赖性之苦。”
“多谢,但是我喜欢有依赖性。”
“很好,因为你又有了种新的依赖性。”
“为什么?”凯斯抬起头。阿米塔奇微笑起来。
“你体内有十五个毒素袋,分布在各大动脉内壁上。袋子在不断溶解,很慢,但还是在溶解。每一个袋子里都有一颗真菌毒素。你对它的效力并不陌生。就是你前老板在孟菲斯对你用的那种。”
凯斯对着那张微笑的面具眨了眨眼。
“凯斯,你的时间足够完成我要你做的事,但仅止于此。完成任务后,我会给你注射一种酶,让袋子在不破裂的情况下脱落,然后给你换一次血。若非如此,那些袋子就会彻底溶化,你会和刚遇到我们的时候一样。所以,凯斯,你需要我们。你对我们的需要,和我们从贫民窟里把你捞出来那时候比,一点也没变少。”
凯斯抬头看看莫利。她耸耸肩。
“去把货运电梯里的箱子搬上来。”阿米塔奇将那把磁性钥匙递给他。“去吧。你会开心的,凯斯。就像在圣诞节的早晨。”
夏天的斯普罗尔,商场里人潮汹涌,如风吹草动。那片肉身的流水里偶有购物需求激起的漩涡,又在满足后流去。
他与莫利并排坐在干涸的混凝土喷泉池边,无穷无尽的一张张脸庞在细碎的阳光里从他面前流过,如同他的生命重演。先是一个眼窝深陷的小孩,一个手垂在身侧随时准备动手的街头男孩,然后是一个少年,红色眼镜下的面容平静而神秘。凯斯记起十七岁的时候,在玫瑰色晚霞笼罩之下,那场安静的屋顶上的搏斗。
他挪动身子,感觉到黑色薄牛仔裤下面的混凝土粗糙而凉爽。仁清街的刺激已经消逝,这里有不一样的环境,不一样的节奏,这里弥漫着快餐、香水和新鲜汗水的味道。
而他的网络操控台,那只小野—仙台“网络空间7号”还在那间厂房里等着他。他们离开时房间里散落着几何形状的白色泡沫塑料,揉皱的塑料膜和数百只小泡沫粒。阿米塔奇让凯斯过目了几样东西:一只小野—仙台,一架明年上市的最昂贵的保坂电脑,一台索尼显示器,十几张企业级别的冰光碟,一架博朗牌咖啡机。凯斯点头后他便离开了。
“他去哪里了?”凯斯曾经问过莫利。
“他喜欢酒店。大酒店。最好尽量靠近机场。我们逛街去吧。”她穿上一件有十几个奇形怪状口袋的旧工装背心,拉上拉链,又戴上一副巨大的黑色塑料太阳镜,完全遮住了她植入的反光镜片。
“你以前就知道毒素这烂事?”他在喷泉旁问她。她摇摇头。“你觉得是真的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怎样都有用的。”
“你有办法找出真相吗?”
“没有,”她说,举起右手摆摆,让他噤声,“那鬼东西太小,扫描不出来。”她再次摇摇手指,让他别急。“况且你反正也没多在乎。我看见你爱抚那仙台操控台,老兄,那简直是色情。”她笑起来。
“那他对你使了什么手段?他怎么让打工女郎就范?”
“职业荣誉感,宝贝,仅此而已。”又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去吃早饭,好吗?吃鸡蛋,吃真正的培根。可能会吃死你,因为你在千叶城吃那种再造磷虾食品已经太久了。没错,来,咱们坐地铁进曼哈顿,吃顿真正的早餐。”
玻璃管上,死气沉沉的霓虹灯拼出大大的“都市全息”,上面落满尘灰。凯斯剔着门牙中间卡住的一丝培根。他已经不再问她去哪里和为什么;她每次都只是戳戳他的胸膛,或做个噤声的手势。她一路给他讲当季流行风向,讲体育新闻,讲一出他闻所未闻的加州政治丑闻。
他环顾着这条荒凉的死胡同,一片报纸从路口滚过去。大概因为那些穹顶建筑的重叠和空气对流,东区的风总是这么诡异。凯斯透过窗户,凝视着那块死气沉沉的招牌。这是她的斯普罗尔,不是他的斯普罗尔,他想。她带他去了十几家前所未见的酒吧和俱乐部,通常点点头就能搞定生意。她在维护自己的交际网。
“都市全息”招牌后面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扇门是瓦楞板做的。莫利在门口飞快地做了一连串手势,他只看出了一个大拇指扫过食指尖的动作,那是“现金”的意思。门朝里打开,她带着他走进去,里面一股尘土味。两边都是乱七八糟的废品,一直堆到墙边,靠墙的书架上放着皱皱巴巴的简装书。废品堆像是金属和塑料扭结而成的真菌,从地里长出来,有时能从中分辨出些零散物件,但很快又变得模糊:一台插满断头真空管的破旧电视机内胆;一块破碎的卫星天线;一只塞满锈蚀合金管的棕色纤维罐子。大堆过期杂志一直散落到他们面前,封面上是旧年夏日里的肉体,茫然注视着天空。他跟着她穿过众多废品之间一条窄窄的通道,听见身后门关上的声音。他没有回头。
通道尽头的门上挂着一条陈旧的军用毯,莫利从毯子下面钻过去,一片白光扑面而来。
四下是空荡荡的白色塑料墙壁和天花板,地上铺着医院专用的白色防滑地砖。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正正方方的白漆木桌,放着四把白色折叠椅。
在他们身后,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冲他们眨眼,门帘搭在他肩头,好似一件斗篷。他整个人好像从风洞里捞出来的,小耳朵紧贴狭长的脑袋,似笑非笑地露出严重内勾的大门牙。他穿着一件粗呢旧夹克,左手拿着把手枪,朝凯斯指指门边的一块白色塑料板。那是块近一厘米厚的致密电路板,他帮着那人抬起板子堵住门,那十只焦黄的手指灵巧地飞舞,扣上板子边上的白色搭扣。一台排风扇不知在哪里嗡嗡作响。
“计时,”那人站直身子说,“开始了。莫,你知道价钱。”
“芬兰人,我们需要做扫描。植入体扫描。”
“站到那两个架子中间。站在胶带上面。站直,对了。转身,三百六十度。”凯斯看着她在两只摇摇欲坠的架子中间转动,架子上插满感应器。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显示器,斜眼看了看。“没错,你脑袋里有新货。是硅制品,外包热解碳。是个时钟吧?你的眼镜读数和以前一样,是低温各向同性碳。生物兼容性没有热解碳好,不过这是你的事,对吧?你的爪子读数也没变。”
“凯斯,过来。”他看见白色地板上那个已经磨花了的黑色X字样。“转身。慢一点。”
“这老兄是处子之身。”那人耸耸肩。“也就补过牙,还是便宜货色。”
“你能读出生物制品吗?”莫利拉开绿色马甲的拉链,又摘下大黑墨镜。
“你当这里是梅奥医院啊?孩子,爬上桌子来,咱们做点活检。”他笑起来,露出大片黄牙。“没有。甜心,芬兰人打包票,你身上没小虫子,也没脑皮层炸弹。要退出屏蔽吗?”
“芬兰人,你赶紧出去。然后给我们全面屏蔽,时间我们定。”
“嘿,莫,芬兰人是无所谓,反正你按秒付费。”
芬兰人离开后,他们封上门,莫利把一张白色椅子转过来坐下,双臂搭着椅背,下巴搁在胳膊上。“现在我们可以谈了。这是我负担得起的最私密的地方。”
“谈什么?”
“谈我们在做的事。”
“我们在做什么事?”
“替阿米塔奇干活。”
“你说这不是为了他?”
“没错。凯斯,我看过你的档案。也看过一眼我们的购物清单。你跟死人一起干过吗?”
“没有。”他看着自己在她反光眼镜片上的倒影。“我猜也行。我专业水平不错。”他用现在时态说这句话,略觉不安。
“你知道南方人‘平线’已经死了吧?”
他点点头。“听说是心脏死亡。”
“你将要和他的思想盒一起工作。”她微笑,“他和奇尼是你师傅,对吧?对了,我认识奇尼。绝对是个烂人。”
“麦可伊·泡利被意识复制了?谁干的?”凯斯坐下来,胳膊放在桌上。“难以想象。他不可能如此任人摆布。”
“感网公司。拿屁股想也知道,他们付了他天价。”
“奇尼也死了?”
“没那么运气。他在欧洲,不掺和这事。”
“嗯,如果能搞到‘平线’,我们就绝对不愁了。他是最顶尖的。你知道他脑死过三次吧?”
她点点头。
“脑电图完全平线。他给我看过带子。‘孩子,我真的屎了。’”
“凯斯,从一开始我就想搞清楚阿米塔奇的后台,但好像不是财团,不是政府,也不是黑帮。有什么东西会给阿米塔奇下指令,比如叫他去千叶城捞个一心求死的瘾君子,给他做手术治病。这笔交易用到的那个手术程序,在市面上的价钱至少能雇上二十个世界一流的网络牛仔。你挺厉害,但没厉害到这程度”她挠挠鼻翼。
“显然有人认为有必要,”他说,“还是个大人物。”
“我可别伤害了你的小心灵。”她笑起来。“凯斯,要拿到‘平线’的思想盒,咱们得搞一次超高难度行动。感网公司把它锁在上城一间地下陈列室里。防卫得连一丝头发都飘不进去。其实,感网公司今秋要发布的新材料也全锁在那里边,偷出来我们他妈的就发大财了。可是我们他妈的不,就要偷‘平线’,别的都不要。诡异。”
“没错,这一切都很诡异。你很诡异,这窟窿很诡异,外边那个诡异的小地鼠又是谁?”
“芬兰人是我老相识。主要收赃货。软件。私密房间出租只是他的副业。不过我让阿米塔奇雇了他当技师,你下次看到他就当从来没见过。明白?”
“阿米塔奇在你身上放了什么毒?”
“搞定我很容易。人有长处,就成了职业,对吧?所以你得上网,我得打架。”
他瞪住她。“告诉我你知道多少阿米塔奇的事。”
“简单开个头,我查过了,哭拳行动里从来没有个叫阿米塔奇的人。不过这不代表什么。逃出来的所有人照片都和他不一样。”她耸耸肩。“那又怎样。我也就能开个头。”她拿指甲敲敲椅背。“但你却是个牛仔,对不对?我是说,也许你可以查查看。”她微笑起来。
“他会杀了我。”
“也许会,也许不会。凯斯,我觉得他需要你,非常需要。再说了,你是个聪明人,对不?你能搞定他,铁定的。”
“你说的那张单子上还有什么?”
“基本都是给你的玩具。还有个货真价实的精神病人,叫彼得·里维拉。讨厌死了。”
“他在哪?”
“不知道。但他绝对是个死变态,不骗你。我看过他的档案。”她做了个鬼脸,“可怕死了。”她站起来,伸了个猫一样的懒腰。“孩子,这下咱俩算一伙的了吧?咱一起干,是合作伙伴吧?”
凯斯看看她。“我还有的选么?”
她大笑。“你挺明白的,牛仔。”
“网络源自古老的电子游戏,”画外音说道,“源自早期的图形程序和军方试验的颅骨接入口。”索尼显示器上空间战的二维画面渐渐消失,生长出一片数学函数生成的蕨类植物,展示对数螺旋的各种三维形态;蓝色调的军方录像片段闪过,有被接入测试系统的实验动物,还有接入坦克和战机火力控制回路的头盔。“赛博空间。每天都在共同感受这个幻觉空间的合法操作者遍及全球,包括正在学习数学概念的儿童它是人类系统全部电脑数据抽象集合之后产生的图形表现。有着人类无法想象的复杂度。它是排列在无限思维空间中的光线,是密集丛生的数据。如同万家灯火,正在退却”
“那是什么?”他按下频道选择键,莫利问。
“儿童节目。”选择键不断循环,图像片段汹涌而出。“关上。”他对保坂电脑说。
“凯斯,你想现在试试吗?”
周三。离他在廉价酒店里醒来,看到身边的莫利那一刻已经八天了。“你要我出去吗,凯斯?也许没有人干扰会比较轻松”他摇摇头。
“不用。留下来吧,没关系的。”他小心地将黑毛巾头带套在额头上,避免触碰仙台操控台那扁平的皮肤电极。他注视着膝上的操控台,看见的却是仁清街上的橱窗,是那枚银色飞镖上闪耀的霓虹光影。他抬起头,索尼显示器后面的墙上是她送的那件礼物,挂在一枚黄色大头钉上。 他闭上眼睛。
摸到开关。
在眼睛后面那片血色黑暗之中,银色视像从视界边缘滚滚流入,好像随机图像拼成的电影,晃得人头晕。那些符号、图形、脸庞,那些视觉信息模糊拼凑成一片坛城。
他祈祷着:来——
一只灰色的圆盘,那是千叶城天空的颜色。
来——
圆盘开始旋转,越来越快,变成一只淡灰色的圆球。越变越大——
开始为他流淌,为他绽放,那水一般的霓虹如同繁复的日本折纸,现出他那触手可及的家园,他的祖国,像一张透明的三维棋盘,一直伸到无穷远处。那只内在的眼睁开了,他看见三菱美国银行的绿色方块,后面东部沿海核裂变管理局耀眼的猩红色金字塔,还有军队系统的螺旋长臂,在他永不能企及的更高更远处。
他的笑声从某处传来,那是在一间白色的厂房里,他那遥远的手指抚摩着操控台,泪水喷涌而出,滑过他的脸庞。
他取下电极,莫利已经不见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他看看时间。他在网络空间里呆了五个小时。他把小野—仙台放在一张崭新的工作台上,瘫倒在床垫上,用莫利的黑丝睡袋盖住脑袋。
粘在防火钢门上的安保系统哔哔叫了两声。“收到进入请求,”系统说,“对象通过程序扫描。”
“那就开门。”门打开了,凯斯把丝睡袋从脸上拽下来,坐起身,满以为会看见莫利或阿米塔奇。
“天哪,”有个粗嗓子说,“我知道那婆娘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一个矮胖的身影走进来,关上门。“打开灯,好吧?”凯斯从床垫上爬下来,找到了电灯开关。
“我就是芬兰人。”芬兰人朝凯斯使了个眼色说。
“我叫凯斯。”
“认识你很高兴,非常高兴。我吧,大概是来帮你老板弄点硬件的。”芬兰人从口袋里掏出包帕塔加斯雪茄,点起一根,古巴烟草的味道弥漫开来。他走到工作台边,扫视了小野—仙台一眼。“标准版吧,一会来搞它。不过这才是你要的东西,孩子。”他从夹克里掏出一只龌龊的牛皮纸信封,拍拍灰,从里面摸出一只毫不起眼的黑方块。“牛逼哄哄的工厂原型,”他说着把那东西扔在桌子上,“用聚合碳浇铸,就算用激光侵入也会把线路烧坏。防X射线等等鬼知道什么玩意儿。咱能用,但坏人就没的搞,对吧?”他细心将信封叠起来,塞进衣服内袋里。
“这是什么?”
“基本上,这是个触发开关。如果把这个接到你的仙台上,你不用退出网络就能进行感官同步,别人当时或曾经感受到什么,你就能感受到什么。”
“干吗用?”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要给莫装个广播装置,所以你要接收的大概就是她的感觉神经中枢。”芬兰人挠挠下巴。“所以,你会发现自己的牛仔裤到底有多紧了哈。”
04
凯斯坐在厂房里,前额上的带子里包着皮肤电极,望着头顶隔栅里透下来的稀疏阳光,里面飞舞的尘埃。显示器一角在倒计时。
牛仔不需要虚拟体验,他想,因为那只是肉身的玩具。他知道自己的电极和虚拟体验机的塑料头环本质上没区别,也知道网络空间其实是超级简化版的人类感觉神经中枢,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但仍觉得虚拟体验只是放大肉体感受,毫无意义。而且市面上卖的虚拟体验都经过编辑,塔丽·伊姗若是头痛起来,你也感觉不到。
显示器哔哔作响,两秒倒数提示。
那个新开关用一条细细的光纤接到了他的仙台上。
一,二,
网络空间从那些基点展开。很顺滑,他想,但还不够。还需要再提高
他打开了那个新开关。
他蓦然落入另一具肉体之中。网络消失了,一波声音与色彩袭来她正穿行于一条拥挤的街道,路边的减价软件摊上用塑料片写着价钱,无数扩音器里传出不同的音乐片段。尿味,浮尘味,香水味,烤虾饼味。有那么几秒钟,他惊惶地想控制她的身体,却毫无作用。他迫使自己接受这种被动感,在她眼睛后面做一个乘客。
她的眼镜似乎完全没有消减阳光,不知道植入的放大器是否进行了自动补偿。左眼视野下方有蓝色的字符闪烁,显示时间。真是招摇,他想。
她的肢体语言错乱,行动风格也很怪异,分分钟都像要撞到人,可那些人却总会在她面前融化,闪开,给她留出空间。
“你好吗,凯斯?”他听到,也感觉到她在说话。她把一只手伸进夹克里,用指尖环绕住温暖丝衣里的乳头。那种感觉让他屏住呼吸。她笑起来。但他们之间的连接是单向的,他无法应答。
两个街区后,她穿梭在“内存巷”的边缘。凯斯一直想让她的眼睛去看那些他熟识的路标,这种被动感让他开始烦躁。
他按下开关,瞬间切换到网络空间。他穿过纽约公共图书馆原始的冰墙,不由自主地点数这里的漏洞。随后又切换回她的感觉中枢,回到肌肉的摇曳之中,回到清晰而明亮的感受之中。
他发现自己在想着她,那个将感受分享给他的人。他对她有多少了解呢?他知道她也是职业人士;知道她和他一样,以自己的谋生方式存在于世。他知道她醒来时在他身上运动的模样,知道他进入她身体时两人的呻吟,知道她事后喜欢喝黑咖啡
她的目的地是“内存巷”边那些怪异的软件出租商场之一。那里一片寂静,毫无声息。中央大厅周围环绕着铺面,年轻的顾客们大概不过十几岁,左耳后似乎都植入了碳接口,但她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柜台上陈列着数百条细长的彩色微软硅条,包装在白纸板上的透明椭圆泡泡里。莫利走向南墙下的第七间店面。柜台里的光头男孩双眼无神,耳后的接口中伸出十几根硅条。
“拉瑞,在吗?”她站到他面前。男孩的眼睛开始聚焦。他坐起身来,用肮脏的指甲从接口中拔出一根亮红色的硅条。
“嗨,拉瑞。”
“莫利。”他点点头。
“我有个活给你的朋友,拉瑞。”
拉瑞从红色运动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塑料盒打开,里面已经有十几根硅条。他把手上的硅条也小心放进槽中,犹豫了一下,选了一条较长的亮黑色芯片,麻利地插入脑中。他眯起眼。
“莫利带了人,”他说,“拉瑞不喜欢。”
“嘿,”她说,“我不知道你这么敏锐。厉害。得花好多钱才能这么敏锐。”
“我认识你吗,女士?”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空白的表情。“你要买软件?”
“我要找现代黑豹。”
“莫利,你带了人。它告诉我了。”他拍拍黑色芯片。“还有别人在用你的眼睛看东西。”
“那是我的合作伙伴。”
“让你合作伙伴离开。”
“拉瑞,我有活给现代黑豹。”
“女士,你说什么?”
“凯斯,下线吧。”她说,他碰了碰开关,瞬间又回到网络之中。在平静的网络空间中,软件商场的影像还留存了几秒钟。
“现代黑豹,”他取下电极,对着保坂电脑说,“五分钟简述。”
“已准备好。”电脑说。
他没听过这名字。这是新事物,是他去千叶城之后才出现的。斯普罗尔年轻人里的潮流一向是以光速蔓延,整个亚文化可以在一夜之间兴起,经历两周的繁荣,随后彻底消亡。“开始。”他说。保坂电脑已经查遍了能查的图书馆、杂志和新闻。
简述从一张彩色照片开始。一张男孩的脸,深色眼睛,人工双眼皮,苍白削瘦的脸颊上爆出众多粉刺,好像被人剪下来,贴在了一面墙的背景上。画面冻结了许久才开始动,男孩的动作带着种优雅的邪恶,好似扮演捕猎者的哑剧演员。他穿着紧身的连体衣,上面的抽象图案酷似背后的砖墙,身体几乎难以分辨。仿生聚合碳。
镜头切换到纽约大学社会学系的弗吉尼亚·兰巴利博士,屏幕上闪现出粉红色的字符,是她的名字、系别和学院。
“他们嗜好随机的超现实暴力行为,”一个声音说,“观众们可能难以理解,您为何坚持说这种现象不属于恐怖主义?”
兰巴利博士微笑起来。“恐怖主义者总会在某个时间点停止对传媒完形的操纵。这个时候暴力很可能已经升级,但从此往后,恐怖主义者便成为传媒完形的一部分。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恐怖主义与传媒有着天然的联系。现代黑豹与其他恐怖主义者的区别恰恰就在他们的高度自我认知,他们能够觉悟到恐怖主义行为与其最初的社会政治意图被媒体高度分离”
“跳过。”凯斯说。
看过这段简介两天后,凯斯初次见到了一位现代黑豹。他觉得现代黑豹就是他十几岁时盛行的“大科学家”组织的当代版。斯普罗尔内隐藏着一种少年DNA,将众多短暂存在的小众异端规则编码流传下去,并在诡异的时刻再复制出来。现代黑豹是“大科学家”的硅条版。如果当年有这种技术,“大科学家”们也都会有头部接口,里面塞满硅条。风格最重要,而他们的风格是一致的。黑豹们是雇佣兵,爱恶作剧,是虚无主义的技术狂热者。
出现在房间门口的是个叫安杰罗的男孩,带来芬兰人的一盒碟片,说话细声细气。他的脸是一整块移植皮,用胶原蛋白和鲨鱼软骨多聚糖生成,光滑而丑陋,在凯斯所见过的自选手术成果中,算是最恶心的之一。安杰罗笑起来,露出某种大型动物的锐利犬齿,凯斯反倒松了口气。牙蕾移植。这个他见过。
“你不能让这些小蠢货挤到代沟那边去了。”莫利说。凯斯点点头,全神贯注于感网公司的冰墙模式。
这才是他。是他的意义,他的自我,他的存在。他忘了吃饭,虽然莫利把米饭和寿司盒子留在了长桌一角。他不愿意去上厕所,哪怕化学马桶就在房间角落,离操作台只有几步。他试探可能的缺口,绕过明显的陷阱,画出穿过感网公司冰墙所需采用的路线,屏幕上的冰墙反复成形。这是堵优秀的冰墙。绝妙的冰墙。他躺在那里,胳膊枕在莫利肩膀下面,透过天窗的钢栅注视着红色晨曦,冰墙的模式仍在燃烧。他醒来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它那彩虹般的像素迷宫。他连衣服都懒得穿,爬起来便接入网络。他在高速运转,在工作,完全忘记了时间。
有时候,尤其是莫利带着黑豹兵团出去侦查的时候,千叶城的影像会在梦里再次汹涌而来,他会看到那些脸庞,看到仁清街上的霓虹。曾经梦见琳达·李,他带着困惑醒来,想不起她是谁,对他曾经有什么意义。终于想起来这一切以后,他接入网络,连续工作了九个小时。
侵入感网公司的冰墙一共花了九天时间。
凯斯给阿米塔奇看行动计划。“我说过一周时间,”阿米塔奇嘴里这么说,却掩饰不住满意之情,“你倒花了这么久。”
“少来,”凯斯笑眯眯地看着显示屏,“这活干得漂亮,阿米塔奇。”
“没错,”阿米塔奇承认,“但别被冲昏了头。和你的终极敌手相比,这只是游戏厅里的玩具。”
“爱你,猫妈妈。”现代黑豹的联系人低声说。在凯斯的耳机里,他的声音只是调制过的静电声。“亚特兰大,布鲁德。可以行动。行动,听到了吗?”莫利的声音稍微清晰一些。
“唯命是从。”黑豹们用新泽西的铁网天线,把联系人发出的扰频后信号发到曼哈顿上空,地球同步轨道上的一只“基督王之子”卫星上。他们把整个行动都当成一次繁复的恶作剧,就连通讯卫星的选择都好像别具深意。转发莫利信号的是一只一米直径的伞状天线,粘在一座和感网大厦差不多高的黑色玻璃银行大楼顶上。
亚特兰大。这个辨识码很简单。从亚特兰大到波士顿到芝加哥到丹佛,每五分钟一个城市。如果有人成功拦截了莫利的信号,解密扰频,再合成她的声音,黑豹们会通过辨识码发现问题。而若是超过二十分钟,她就几乎不可能再从那座大楼里出来。
凯斯穿着黑色T恤,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放好电极,挠了挠胸脯。现代黑豹们要如何引开感网公司的保安人员他只是略知一二。他的工作是保证自己的入侵程序能够在莫利需要的时候进入感网公司的系统。他注视着屏幕角落上的倒计时。二。一。
他接入网络,启动他的程序。“主线。”联系人轻声说。在感网公司闪亮的层层冰墙之中,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很好。看看莫利。他打开虚拟体验,切入她的感觉中枢。
扰频器对视觉输入产生了轻微的干扰。她站在感网大楼的白色大厅里,嚼着口香糖,面对满墙洒满金粉的镜子,好似沉醉于自己的模样之中。除了用来遮挡植入反光镜片的巨大墨镜之外,她的打扮和这里很搭调,像个想见塔丽·伊姗的女游客。她穿着一件粉红色塑料雨衣,一件白色网衫,东京去年流行的白色垮裤,茫然微笑着,吹破一个泡泡。凯斯好想笑。他能感觉到粘在她胸廓上的微孔带,感觉到带子下面那些小仪器:发射器,虚拟体验器,扰频器。喉麦伪装成止痛贴,粘在她的脖子上。她双手揣在粉色外套口袋里,手指次第进行伸缩训练,指尖上传来奇怪的感觉,他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她指甲内的刀刃在伸缩。
他切换回网络中。他的程序已经到达了第五道门。他看着破冰程序在面前闪动变换,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敲打操作台,进行微调。透明的色彩平面不断更迭,仿佛是魔术师在洗牌。抽一张牌吧,他想,随便抽一张。
第五道门一晃而过。他笑起来。感网公司的冰墙把他当成了公司洛杉矶分部送来的日常传输包,准许进入。他进入门内,一个病毒子程序剥离出来,留在身后,与门口的程序交缠在一起,等候洛杉矶的真正数据到达,再将它引开。
他再次进行切换。莫利正走过大堂最里面那张巨大的环形前台。
她视神经里的数字闪出12:01:20。
就在午夜,与莫利眼内芯片同步的午夜,新泽西的联系人已经发出了指令。“主线。”在斯普罗尔主轴上纵跨两百英里的距离内,九个黑豹同时从公用电话上拨出高度紧急呼叫。每个人讲一段计划好的话,挂上电话,然后脱下医用手套,游荡回黑夜中。九个不同的警察局和公共安全部门都在消化这个信息:有人将致病剂量的“蓝色九号”放进了感网公司金字塔的通风系统里,一个神秘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激进组织声称为此负责。“蓝色九号”是一种已被禁用的精神毒剂,在加州被称为“痛苦天使”,可以令百分之八十五的实验对象迅速产生妄想症和有杀人倾向的狂躁症。
凯斯的程序不断冲破感网公司陈列室的重重安保关卡。他按下切换键,发现自己正走进电梯。
“对不起,请问您是本公司员工吗?”保安抬起眉毛。莫利又吹了个泡泡。“不是。”莫利话声未落,右手两个指节已插入保安的心口。保安弯下腰,伸手去抓腰带上的传呼机,莫利将他的头往旁边墙上狠狠一撞。
她嚼口香糖的动作略微急促起来,在亮灯的操作板上轻轻点了一下“关门”和“停”。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只黑盒子,将一根铅条伸进操作板回路锁的锁眼中。
现代黑豹们在第一波动作后留出四分钟待其生效,随后输入第二波细心准备好的错误信息。这一次,他们直接切入了感网公司大楼的内部影像系统。 12:04:03。感网公司大楼内所有的监视器连续闪烁了18秒,其闪烁频率已导致部分敏感员工癫痫发作。所有屏幕上随即充斥了一个隐约好似人脸的东西,骨架歪斜,五官扭曲,如同一张可怖的麦卡托投影。那只被拉长扭曲的下巴动了动,扯开了湿漉漉的蓝色嘴唇。有什么东西朝着镜头摸过来,像是一只手,又像一团红彤彤的树根,随后变得模糊,再消失。屏幕上的图像飞速切换,讲述污染发生:大楼的供水系统图案,戴着手套的手在操作实验器皿,有东西坠入黑暗,溅起一片白色浪花配音的音高略低于正常回放速度的两倍,来自一个月前的新闻报道,仔细描述一种叫作HsG的药物的军事应用潜力,这种生化制剂能控制人类骨骼生长因子,过量使用会导致某些骨细胞过度生长,加速度可以达到百分之一千。
12:05:00。感网公司覆满镜片的总部大楼内有三千多名员工。午夜后五分钟,黑豹们的信息在白屏中结束,感网公司的金字塔内一片惊呼。
针对感网大楼通风系统内可能有“蓝色九号”的消息,纽约警察局的六架作战气垫船正向感网公司的金字塔汇集,船上制暴灯全亮;波亚的快速部署直升机正从莱克斯岛起飞。
凯斯启动了他的第二个程序。这是他精心打造的病毒,攻击对象是感网公司用以扫描研究材料地下储藏室日常管理命令的编码层。“波士顿,”莫利的声音传过来,“我到楼下了。”凯斯切换过来,正看见电梯的白墙。她拉开白色裤子的拉链,脚踝处用微孔带包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颜色和她的皮肤一样苍白。她跪下来,撕开带子,打开那件黑豹服,拟色聚合碳上闪过一道道暗红的光泽。她脱下粉色雨衣,扔在白色裤子旁边,把黑豹服套在白色网纱上衣外。
12:06:26。
凯斯的病毒已经在陈列室的程序冰墙上钻出一个洞。他钻进洞里,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蓝色空间,密密麻麻的淡蓝色霓虹网格上串着用色彩编码的圆球。在网络的虚无空间内,一个数据结构内部的主观维度可以无穷大;透过凯斯的仙台操作台来看,儿童的玩具计算器是几条基本命令上的无穷沟壑,无尽空虚。凯斯输入一段序列,是芬兰人从一个毒瘾极大的中层员工手里买来的。随后他便从那些圆球中间滑过,如同在隐形轨道上滑行。
这里。就是它。
他闯进这枚圆球中,头顶上是冰凉的蓝色霓虹穹顶,没有一颗星星,平滑得如同霜冻过的玻璃。他启动一个子程序,开始修改核心管理命令。
该出来了。病毒平稳倒退,重新封上洞口的编码层。
大功告成。
在感网公司大堂内,两个现代黑豹人坐在一只低矮的方形花盆后面,警惕地用录像机拍下混乱现场。他们都穿着变色龙外衣。“作战部队正在喷洒泡沫路障。”一个人对着喉麦说,“快速反应部队还在试图让直升机落地。”
凯斯刚切换到虚拟体验中,立时便是一阵骨折的剧痛。莫利被按在一道长走廊的灰墙上,呼吸粗重不均。凯斯瞬时已回到网络,左边大腿上炽热的痛楚慢慢消失。
“布鲁德,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联系人。
“切割手,我不知道。妈妈没说话。等等。”
凯斯的程序在转圈,外形不断变换。他刚修好的破洞中央伸出一条明亮的深红色细丝,向他的破冰程序而来。他没有时间可以等。他再次切换。
莫利靠墙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朝前走了一步。凯斯在房间里呻吟了一声。莫利又迈出一步,跨过一只手臂,那制服的袖子上有鲜血闪耀。他瞥见一片破碎的玻璃纤维,她似乎已只剩下隧道视野。她迈出第三步,凯斯尖叫起来,发现自己已回到网络之中。
“布鲁德?波士顿,宝贝”她的声音满含痛楚。她咳了几声。“跟本地人出了点小问题。我想有个人弄断了我的腿。”
“猫妈妈,你现在需要什么?”联系人的声音淹没在静电中,几难分辨。
凯斯强迫自己切换回去。她靠在墙上,用右腿支撑住全身的重量,在外衣胸前的口袋里掏摸了一阵,取出一张塑料纸,上面有五颜六色的止痛贴。她选出三张,用力按在左手腕的静脉上。六千毫克的内啡肽类药物如同一把铁锤,将她的疼痛感重重击碎。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腰。粉红色的暖意从大腿漫上来,她叹息一声,慢慢放松。
“好了,布鲁德。现在好了,但告诉我的人,我出来后需要医疗队。切割手,我离目标还有两分钟。你能坚持吗?”
“告诉她我已经进来了,正在坚持。”凯斯说。
莫利一瘸一拐地沿着走廊走下去。她回了一次头,凯斯看见感网公司三个保安扭曲的尸体,其中一个似乎没有眼睛。
“作战部队和快速反应部队已经封锁了一楼,猫妈妈。泡沫路障。大厅开始刺激了。”
“这下面已经很刺激了,”她一边说,一边跳过两道灰色钢门,“就快到了,切割手。”
凯斯切回网络,从额头上取下电极,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他拿毛巾擦了擦额头,用保坂电脑旁边的自行车水壶猛喝了一口水,查看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陈列室地图。一个闪动的红色光标从一道门的轮廓中爬进来,距离南方人“平线”思想盒所在的绿点不过几毫米之遥。他不知道这样行走对她的腿好不好。只要有足够的内啡肽类药物,她的腿就算变成两条血桩子也能走路。他系紧椅子上的尼龙安全带,再次放上电极。
这已经变成了他的日常生活:放上电极,接入网络,切换感觉。
感网公司的研究陈列室是一个死存储区;这里存储的材料必须被运出陈列室,才可以进行交互操作。莫利在一排排毫无区别的灰色锁柜间蹒跚而行。
“告诉她前方五行,左边第十个,布鲁德。”凯斯说。
“前方五行,左边第十个,猫妈妈。”接头人说。
她转向左边。一个脸色雪白的管理员躲在两只柜子中间,双颊泪湿,双目无神。莫利没理她。凯斯不知道黑豹们是如何激发出这样的恐惧。他太过专注于冰墙,并未听到莫利的解释,只知道是个假模假样的威胁。
“就是这个。”凯斯说,此时她已经停在装思想盒的柜子前。柜子的轮廓让凯斯想起千叶城里,朱利·迪安接待室里面那些新阿兹特克风格的书架。
“切割手,上。”莫利说。
凯斯切回网络空间,发出一条命令,沿着那条暗红色细线而去,穿过陈列室的冰墙。五套独立的警报系统都相信自己还在正常运作。三道复杂的锁都已经失效,但都认为自己还锁着。陈列室中央记忆库的永久记忆有了小小改变:一个月前该思想盒就已奉管理层指令被取走。管理员若查询该批文,就会发现记录已被消除。
柜门悄无声息地敞开。
“0467839。”凯斯说,莫利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黑色储存盒,模样像是大号突击步枪的弹夹,盒子上贴满警告语和安保级别。
莫利关上柜门,凯斯切回网络空间。
他将那条线从陈列室的冰墙中收回,弹回程序之中,自动触发了系统的完全逆转。他不断后退,感网公司的重重关卡从身旁闪过,每道门口的驻守的子程序都被卷回破冰程序核心之中。
“已撤出,布鲁德。”他说完瘫倒在椅子里。聚精会神地完成了真实行动之后,他在接入网络的同时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感网公司可能要很多天才会发现思想盒被盗,关键的破绽在于洛杉矶发来的传输包被引开的时间和黑豹恐怖袭击的时间太过一致。他不太相信莫利在走廊上遇见的三个警卫还能活下来讲述这件事。他再次切换。
电梯没有动,和莫利离开时一样,她的黑盒子仍然贴在控制面板上,那个保安仍然蜷曲在地上。凯斯这才发现他脖子上的药贴,是莫利贴上去的,让他一直昏迷不醒。她从他身上跨过,取下黑盒子,按下“大堂”键。
电梯门轻啸着打开,人群中一个女人猛地往后跌进电梯,头撞在壁上。莫利视而不见,弯下腰从保安脖子上取下药贴,随后把白裤子和粉色雨衣都踢出电梯外,大墨镜也扔在后面,拉起外衣的帽子遮住额头。思想盒放在她衣服面前的口袋里,行动时会压住她的胸口。她走出电梯。
凯斯也曾目睹过恐慌场景,但在封闭空间里还是头一次。
感网公司的雇员从电梯里蜂拥而出,冲向通往街道的门口,等待他们的却是战术部队的泡沫路障和波亚快速反应部队的沙袋枪。这两支部队都深信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群杀手,并因此异常合作。破碎的大门外尸体高高堆在路障上,人群在大堂的大理石地面上前后涌动,连绵不绝的枪声中哀鸿遍野。那种声音凯斯从未曾听闻。
显然,就连莫利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天啊。”她迟疑地说。那种哭声是因赤裸裸的极度恐惧而喷发的哀号,大堂地上满是尸体、衣服、鲜血,还有被人踩踏过的长长的黄色打印纸卷。
“走,姐姐,咱要撤了。”在那两个黑豹人的眼睛周围,拟形聚合碳外衣的颜色在疯狂变换,已经跟不上身后形状和色彩变化的节奏。“你受伤了?来,汤米扶你走。”汤米把手中的聚合碳外壳摄像机递给说话的人。
“芝加哥,我在路上。”她话音刚落便倒下了,却并未撞上大理石地板,而是落入了一口温暖的深井,落入了寂静与黑暗之中。
现代黑豹的领袖自称为卢普斯·彼处男孩,他的聚合碳外衣有录制功能,可以随意重现录下来的背景。他蹲在凯斯的工作台边,像个最先进的怪兽喷嘴,眼睛耷拉着看着凯斯和阿米塔奇,微笑起来。粉色头发,左耳后面有一大丛彩色硅条在闪烁,经过改造的瞳孔会和猫眼一样随光线收缩。凯斯看着他的外衣不断变换斑斓的色彩和质地。“你没有控制住场面。”阿米塔奇说。他站在厂房中间,如同一尊雕像,裹着一件看上去价值不菲的黑色亮皮风衣。
“混乱,无名先生,”卢普斯·彼处男孩说,“是我们的行事风格。是我们的核心力量。你那位女人了解这点。我们是跟她做交易,而不是你,无名先生。”他的外衣上显示出一种米黄与淡黄交错的诡异图案。“她现在需要她的医疗团队。她和他们在一起。我们会看护好她。一切都没问题。”他又微笑起来。
“给他钱。”凯斯说。
阿米塔奇瞪了他一眼。“我们还没拿到货。”
“在你的女人手里。”彼处男孩说。
“给他钱。”
阿米塔奇生硬地走到桌旁,从风衣口袋中拿出厚厚的三卷新日元。“你要数一下吗?”他问彼处男孩。
“不用,”现代黑豹说,“你不会克扣的。你是无名先生,而不是有名字先生,这是有代价的。”
“我希望你不是在威胁我。”阿米塔奇说。
“是做生意。”彼处男孩一边说,一边将钱塞进外衣前面那只口袋。
电话响了,凯斯接起来。
“是莫利。”他把电话递给阿米塔奇。
凯斯走出大楼,斯普罗尔的天空已经有了黎明前的灰色。他的四肢冰冷,不听使唤。他无法入睡,也无法再忍受那间厂房。卢普斯走了,阿米塔奇也走了,莫利不知在何处动手术。一列火车呼啸而过,脚下的大地随之震动。远处传来警报声。
他缩在崭新的皮夹克里,竖起领子,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试图想象阿米塔奇的毒素袋在自己的血流中溶解,想象他每迈出一步,那肉眼不可见的薄膜就变得更薄一些。这感觉很不真实,如同他透过莫利的眼睛看到的感网公司大楼里的恐惧与痛苦一样不真实。他发现自己在努力回忆千叶城里被他杀死的那三个人的模样。那两个男人的脸都是一片空白;那女人则好像琳达·李。一辆装着反光玻璃的破旧三轮卡车从他身边驶过,车斗里的空塑料筒晃动着哐当作响。
“凯斯。”
他疾奔向路旁,本能地找了一堵墙靠住。
“有你的消息,凯斯。”卢普斯·彼处男孩的外衣上交替显示着三原色。“对不起。没想吓你。”
凯斯直起身,手揣在夹克口袋里。他比这黑豹人高出一个头。“彼处男孩,你仔细点。”
“消息就是冬寂。”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冬、寂。
“你给的消息?”凯斯向前一步。
“不是,”彼处男孩说,“是给你的。”
“谁给的?”
“冬寂。”彼处男孩点着头又重复了一遍,粉色鸡冠头发型随之晃动。他的外衣变成了暗黑色,如同陈旧的混凝土地上面一道碳色的阴影。他挥舞着瘦弱的黑色手臂,做了些奇怪的动作,随即消失不见。不。他还在那里。只是套上了帽子,藏起了粉色的头发,外衣和人行道一样是不深不浅的灰色,还有着同样斑驳的污渍,他的眼睛里反射出路口的红灯。然后才真正消失了。
凯斯闭上眼,靠在剥落的砖墙上,用麻木的手指揉着眼睛。
相比之下,仁清街的生活实在太简单了。
05
莫利雇佣的医疗队在巴尔的摩老城中心一座无名公寓楼里,占了两层楼地方。这也是一栋组合式大楼,像是放大版的廉价旅馆,只是每个棺材屋都有四十米长。一间屋子门上的繁复标志写着“杰拉德·秦,牙医”,凯斯看着莫利从里面走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他说如果我踢到东西,腿就会掉下来。”
“我遇到你一个兄弟,”他说,“一个黑豹人。”
“是吗?哪个?”
“卢普斯·彼处男孩。带来一个消息。”他递给她一张餐巾纸,他在纸上认真整齐地一笔一划写着红色的“冬寂”字样。“他说”她却举起手,示意他噤声。
“去找点螃蟹吃。”她说。
莫利剥螃蟹的手法灵巧得吓人。在巴尔的摩吃过午饭,他们坐地铁去纽约。凯斯已经学会了不发问;反正她只会打手势让他噤声。她的腿好像不舒服,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
芬兰人店里开门的是一个瘦瘦的黑人小孩,发辫里编着木头珠子和古董电阻,带着他们走过那堆废品中间的狭窄过道。凯斯觉得废品好像比上次来的时候又增加了;又好像只是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在时间的重压下自然融化,无声无形的碎片凝结在一起,成为过时科技的结晶,在斯普罗尔众多的垃圾场中秘密绽放。
在军用毯后面,芬兰人已经在白色桌子旁边等候。莫利开始飞快地做手势,又拿出一张纸片写了些字,递给芬兰人。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纸片,离身体远远的,好像纸片会爆炸一样。他做了个手势,凯斯并不认得,却看得出他不耐烦,却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他站起身来,扫掉破粗呢夹克前襟上的碎屑。桌子上放着一玻璃罐的腌鲱鱼,旁边是一包已经撕开的饼和一个堆满帕塔加斯雪茄烟蒂的锡制烟灰缸。
“等等。”芬兰人说完走出房间。
莫利坐到他的座位上,伸出食指上的刀刃,戳了一块灰色鲱鱼吃。凯斯漫无目的地在屋里晃荡,还摸了摸架子上的扫描仪器。
十分钟后,芬兰人匆匆返回,笑眯眯地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他点点头,向莫利竖起大拇指,然后示意凯斯和他一起装上门板。凯斯还在压平门边的粘带,芬兰人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台扁扁的小电脑,敲出一个长长的序列。
“亲爱的,”他一边揣起电脑一边对莫利说,“你已经搞到了。甭装了,我都能闻得到。愿意告诉我从哪儿搞到的吗?”
“彼处男孩,”莫利推开鲱鱼和饼干说,“顺便和拉瑞也做了个交易。”
“聪明,”芬兰人说,“是个人工智能。”
“讲慢点。”凯斯说。
“伯尔尼,”芬兰人没理他,继续说,“伯尔尼。根据瑞士对应于53年法案的条例,它拥有受限制的瑞士公民权。拥有者是泰西尔—埃西普尔。他们拥有主机和初始软件。”
“在伯尔尼的是什么?”凯斯特意走到他们两人中间。
“冬寂是一个人工智能的辨识码。我拿到了它的图灵登记号。人工智能。”
“这都没问题,”莫利说,“但对我们有什么用?” “如果彼处男孩没搞错,”芬兰人说,“这个人工智能是阿米塔奇的幕后主使。”
“我付钱给拉瑞,让黑豹们稍微追查一下阿米塔奇,”莫利向凯斯解释,“他们有些诡异的联络渠道。我们说好了,只要他们能回答一个问题,就能拿到钱:谁是阿米塔奇的老板?”
“你觉得是这个人工智能?这些玩意儿根本没有自治权。应该是它的母公司,这个特希”
“泰西尔—埃西普尔,”芬兰人说,“我还可以给你们讲讲他们的故事。想听不?”他坐下来,勾起身子。
“芬兰人,”莫利说,“他最爱讲故事。”
“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个。”芬兰人开始了他的故事。
芬兰人干的是销赃的营生,主要经营软件。在生意中有时也会接触到其他赃货贩子,其中有些人经手的是更传统的货物:贵金属、邮票、罕见硬币、宝石、珠宝、皮草、画和其他艺术品。他给凯斯和莫利讲的故事,就以另一个人的故事开头,他管这个人叫史密斯。
史密斯也是销赃的,风声不那么紧的时候也会浮出水面,做艺术品销售。他是芬兰人所知的第一个“搞硅”的人——这个词在凯斯听来十分老派——他买的硅条里都是艺术历史程序和画廊销售表格。史密斯新安装的接口里插了六七支硅条,有着极丰富的艺术交易知识,至少在同行中算是翘楚。但史密斯却来找芬兰人帮忙,而且诉诸于生意人之间的兄弟情谊。他说,他想查一查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而且绝不能让对方知道调查人是谁。芬兰人觉得他可以办到,但必须清楚原因。“我有种感觉,”芬兰人对凯斯说,“这涉及到大笔钱财。而且史密斯的样子非常小心,简直是太过小心了。”
原来史密斯有一个叫作吉米的供货商。吉米不是个普通盗贼,他刚在地球轨道上待了一年,带了一些东西回到重力阱里来。吉米在那些岛屿上扫到的货里面,最神奇的是一个头像,一座精密的白金半身像,上面覆着景泰蓝,缀着珍珠宝石。史密斯叹着气放下便携显微镜,建议吉米把这东西熔化掉。这是当代的东西,不是古董,对收藏家没有价值。吉米笑起来。这是个电脑终端,他说。它会讲话。而且它的发音部件不是语音合成器,而是排布优雅的设备和微小的风琴管。语音合成器已经便宜得等于不花钱,所以,不论是谁造的,这东西都太过巴洛克,太不合常理。它是件奇物。史密斯把头像接到自己的电脑上,听着这个非人的悠扬语声唱出他去年税表的数目。
史密斯的客户里有一位东京的亿万富翁,对于自动钟表有一种近乎变态的狂热。史密斯耸耸肩,向吉米摊开手,这个动作和当铺一样历史悠久。他可以试试看,他说,但他怀疑这东西卖不出价钱。
吉米留下那头像离开后,史密斯对它进行了仔细检查,在上面发现了一些标记,终于确定这是件罕见的合作产品,制造者包括苏黎世的两位工匠,巴黎的一位珐琅技师,荷兰的一位珠宝师,以及加利福利亚的一位芯片设计师。他还发现,委托制造者是泰西尔—埃西普尔有限公司。
史密斯开始联系那位东京的收藏家,暗示他自己可以搞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随后便有一位访客不声不响地到来,穿过史密斯繁复的安保迷宫,如入无人之境。小个子,日本人,异常礼貌,有着人工养殖出的忍者杀手的所有特征。来者坐在光滑的越南红木桌子那头,史密斯一动不动地盯住他平静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棕色眼睛。这位克隆杀手解释说,他负责寻回一件艺术品,这件东西十分优美,却被人从他主人的房子里拿走了。忍者说,他发现史密斯可能知道这件物品的所在。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几乎有些歉意。
史密斯告诉忍者自己不想死,并交出了头像。来客问:你期待通过出售这件物品获得多少利润?史密斯说了一个远远低于自己心目中定价的数字。忍者拿出一张信用芯片,将这个数目从一个匿名瑞士账户中转给了史密斯。是谁,来人问,将这件物品带给你的?史密斯告诉了他。几天后,史密斯便听说了吉米的死讯。
“我就是在这时掺和进来的,”芬兰人接着说,“史密斯知道我和内存巷的人打过很多交道,而做秘密调查就要去那里。我雇了个牛仔。我作为中间人,也拿了提成。史密斯他非常仔细。他这次生意是非常诡异的经历,虽然他还捞了一笔,但是这事情不对劲。通过那个瑞士秘密账户付款的是谁?黑帮?不可能。他们对这种事情有非常严格的规程,而且他们也一定会杀死拿到东西的人。这是恐吓吗?史密斯不这么认为。恐吓的感觉他能嗅得出。总之,我让牛仔翻查旧新闻,最后发现了泰西尔—埃西普尔的某件官司。案件本身并不重要,但是我们找到了代理律所,然后牛仔搞定了律师的冰墙,拿到了那个家族的地址。这可给了我们很大帮助。”
凯斯扬起眉毛。
“自由彼岸,”芬兰人说,“那个纺锤体。我们发现,整个地方几乎都他妈的归他们所有。牛仔对旧新闻进行了常规查询,生成了一份简报。整体情况更有意思。这是个家族组织。公司结构。一般来说,可以通过购买入股有限公司,但是在一百多年里,泰西尔—埃西普尔从无一股在公开市场上交易。就我所知,这包括所有公开市场。你看到的是一个非常低调、非常怪异的第一代太空家族,却以公司方式在运作。远离媒体的巨富之家。大量进行克隆。太空法律对遗传工程要宽松得多,对吧?另外,在任何时间,要找出活跃的家族成员究竟属于哪一代或哪几代都很困难。”
“怎么回事?”莫利问。
“他们有自己的冷冻设施。哪怕根据太空法律,人在冷冻期间,在法律意义上就算死亡了。他们似乎接受了这个代价。不过,家族之父已经有大概三十年没出现过了。至于家族之母,则死于某次实验室事故”
“你那客户遇到的又是怎么回事?”
“没怎样。”芬兰人皱起眉头,“我们放弃了。我们看了看泰埃那些精彩繁复的授权书,仅止于此。吉米肯定是进入迷光盗走那个头像,泰西尔—埃西普尔便派出忍者追查。史密斯决定忘了这事。这可能是明智的选择。”他看看莫利,“迷光别墅。纺锤之顶。绝对私密。”
“你觉得那忍者也是他们的财产吗,芬兰人?”莫利问。
“史密斯认为是。”
“很昂贵,”她说,“有没有想过那个忍者后来怎样了,芬兰人?”
“可能把他冻起来了。需要的时候再解冻。”
“好吧,”凯斯说,“我们知道了阿米塔奇的钱财来自一个叫冬寂的人工智能。这告诉我们什么?”
“没什么,”莫利说,“但是现在你有点儿私活干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他。他打开来。坐标和进入密码。
“这是谁?”
“阿米塔奇。他的某个数据库。我从黑豹们那里买来的。是另一笔交易。这是在哪里?”
“伦敦。”凯斯说。
“破解它。”她笑起来,“给自己赚点儿小费。”
凯斯在拥挤的站台上等待纵贯波亚的慢车。几个小时前,莫利已经带着装有“平线”思想盒的绿包回到了厂房里,然后凯斯就一直在不停地喝酒。
想到“平线”是一个思想盒,一个只读硬件,一盒磁带,里面有那死去的人所有的技术能力、爱好和膝跳反射他就觉得很不安。列车沿着黑色条带驶入,隧道顶上的裂隙里有细沙漏下来。凯斯跳进离他最近的车门,一路观察其他乘客。一对相貌凶猛的“基督徒科学家”朝三个年轻的白领技师挤过去,那三人手腕上戴着美化全息阴道,粉红潮湿,在惨亮的灯光下闪动。她们不安地舔舔完美的嘴唇,耷拉下金属色的眼皮,偷偷看向那两个基督徒科学家。这些姑娘像是来自异域的动物,颀长身材随着火车行进优雅地摇摆,高跟鞋踩在车厢灰色的金属地板上,像是磨好的蹄。她们眼看就要开始奔逃,躲开那两个传教士,火车已到达了凯斯要去的车站。
他踏出车门,便看到车站的墙上挂着一支白色的全息雪茄,下面是弯弯扭扭的大写字母,模仿日语文字的模样,闪出“自由彼岸”几个字。他穿过人群,站在雪茄下面仔细观察。“你还等什么?”几个字跳了出来。一个圆润的白色纺锤体,上面布满电网、散热器、航空码头和穹顶建筑。类似这样的广告他见过千百次,却从来不感兴趣。只要有操作台,他去自由彼岸就和去亚特兰大一样容易。旅行是肉身的事情。但这次他注意到了那个小小的标记,不过一枚硬币大小,就在光影广告的左下角:泰埃。
他徒步走回厂房,一路沉浸在关于“平线”的记忆中。十九岁的那个夏天,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失败者先生”酒吧,捧着昂贵的啤酒,观察那些牛仔。那时他还从来没摸过操作台,但他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那个夏天,至少还有另外二十个怀抱希望的孩子在“失败者”里游荡,他们都忙着替牛仔们跑腿。这是唯一的学习方式。
他们都听说过泡利,那个亚特兰大郊区来的红脖子操控手,在黑冰内脑死过,再死而复生。坊间关于泡利的小道消息很少,传出来的唯一一件事,是他完成过不可能的任务。凯斯请另一个学徒喝了一杯啤酒,那学徒告诉他:“是个大任务,但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呢?我听说可能是巴西的一个工资网。反正,这人当时就死了,完完全全地脑死了。”
凯斯注视着拥挤酒吧那头一个粗壮的男人,单穿着一件衬衫,肤色晦暗。
“孩子,”几个月后,“平线”在迈阿密对他说,“俺就跟他妈的大蜥蜴似的,你知道哇?它们都他妈有俩脑子,一个在脑袋里边,一个在尾巴骨上,管后腿儿的。撞上了那黑玩意儿,俺尾巴那脑子照旧还转着呢。”
“失败者”酒吧里的牛仔精英们都躲着泡利,他们有种奇怪的集体焦虑,几近迷信。麦可伊·泡利,网络空间的拉撒路
最后要他命的,还是他的心脏。就是他多出来的那颗俄国心脏,那场战争期间在战俘集中营植入的。他一直拒绝换掉那东西,声称他需要那颗心脏的特定搏动频率来维持时间感。凯斯抚摸着莫利给他的那张纸,走上楼梯。
莫利躺在床垫上打着鼾。她从膝盖到胯下几毫米处用坚硬的微孔材料打着透明硬模,能看到皮肤上斑驳的淤青,从中心到边缘由黑变黄。她的左手腕上整整齐齐排着八张颜色尺寸各不相同的药贴。一台雅佳牌导入仪躺在她身旁,用细红线连接到硬模下的电极上。
他打开保坂旁边的伸展灯,一圈亮光直射到“平线”的思想盒上。他插入冰,接通思想盒,然后接入网络。
感觉恰似有人从背后看过来。
他咳了一声。“南方人?麦可伊?是你吗伙计?”他喉头发紧。
“嘿,兄弟。”那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
“我是凯斯,伙计。记得不?”
“迈阿密,小学徒,学得挺快。”
“在我和你说话之前,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南方人?”
“什么也没。”
“等等。”他断开思想盒。那种存在感消失了。
他重新接通思想盒。“南方人?我是谁?”
“你在玩我吗,兄弟。你他妈的是谁?”
“凯——你搭档。合作伙伴。现在是怎么回事,伙计?”
“问得好。”
“一秒钟前来过这儿,记得吗?”
“不记得。”
“知道只读人格网络工作原理吗?”
“当然,兄弟,是个思想盒,硬件。”
“只要把它接入我用的存储器,就可以给它连续的、实时的记忆吗?”
“估计是。”思想盒说。
“好吧,南方人。你就是个只读思想盒。明白?”
“你说是就是吧。”思想盒说。“你是谁?”
“凯斯。”
“迈阿密,”那个声音说,“小学徒,学得挺快。”
“对。现在,南方人,你和我,得先摸进伦敦网,搞点儿数据。你玩这一把吗?”
“你说我还有的选吗?”
06
“你得找个天堂,”在凯斯讲清楚情况后,“平线”建议说,“看看哥本哈根,大学区周边。”他输入那个声音念出的坐标。
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天堂,一个“海盗天堂”,坐落在一个低安全级学校网络的混乱边界上。乍一看像是学生操控手在网络线交会处留下的涂鸦,微弱的彩色灯光构成的文字闪动在十余座艺术学院的模糊外形之上。
“那里,”“平线”说,“蓝色那个。看见了吗?那是贝尔欧洲的入场代码。还是新的。贝尔的人很快会过来,把公告板全他妈看一遍,修改掉所有被人贴过的代码。明天小孩儿们会偷偷贴新的。”
凯斯摸进贝尔欧洲,然后切换到标准电话程式。在“平线”的帮助下,他连上了那个伦敦数据库,据莫利说,属于阿米塔奇的那个数据库。
“这,”那个声音说,“我来给你搞。”“平线”唱出一组数字,其中的短暂停顿表示不同的键入时机。凯斯试了三次,才成功将这个序列键入。
“多大点事,”平线说,“根本没冰墙。”
“扫描这堆垃圾,”凯斯对保坂电脑说,“筛选其主人的个人历史。”
海盗天堂凌乱的神经电子形体消失了,一片单纯的白光取而代之。“内容主要是战后军事法庭审判录像,”保坂电脑那遥远的声音说,“中心人物是威利斯·科尔托上校。”
“赶紧放。”凯斯说。
一张脸充斥了屏幕。那双眼睛属于阿米塔奇。
两小时后,凯斯倒在莫利身旁,陷进变形的床垫里。“找到什么了吗?”她在朦胧睡意和药力中含糊地问。
“回头告诉你,”他说,“我累趴了。”那些信息把他搅糊涂了。他躺在那里,闭上眼,试图梳理清楚一个叫科尔托的人的各种事迹。保坂电脑搜索了那个并不丰富的数据库,整理出一个简报,但处处都有信息缺失。数据库中部分材料是印刷记录,在屏幕上快速闪过,凯斯根本看不清,只能让电脑读出来。其他的则是哭拳行动听证会的录音。
威利斯·科尔托上校俯冲进科伦斯克。脉冲武器在科伦斯克上方的俄国防线炸出了一个盲点,科尔托的队伍驾驶着“夜翼”超轻型飞机降入洞中。在月光下,安加拉河和石泉河的粼粼波光中反射出紧绷的机翼。之后的十五个月里,科尔托再也没有见过自然光。凯斯试图想象那冰冷草原的高空之上,飞机从发射舱纷纷涌出的情形。
“他们把你虐得够他妈惨,老板。”凯斯说。莫利在他旁边动了动。
这些超轻型飞机没有携带武器,以腾出载重量搭载一个操控手,一只原始的操控台,和一个叫鼹鼠九号的病毒程序,这是计算机发展史上第一个真正的病毒程序。科尔托和他的队员们为这次行动训练了三年。他们进入冰墙,正准备注入鼹鼠九号,脉冲武器突然停止工作。俄国人的脉冲炮让操控手瞬间陷入电子黑夜,“夜翼”飞机系统崩溃,飞行回路被彻底抹除。
随后激光炮开火了,对雷达隐形的飞机在红外瞄准下无处遁形,脆弱机身被迅速击落。科尔托和已被击毙的牛仔一起,从西伯利亚的上空坠落。坠落,不断坠落
这里许多信息缺失。凯斯扫描到一些资料,提到一架被劫持的俄国武装直升机。直升机飞到了芬兰,于凌晨在一片杉树林降落,遭遇了正在执勤的预备役军官,接受了古老的二十毫米炮的轰炸。对于科尔托来说,哭拳行动终结于赫尔辛基的郊外,终结于芬兰军医锯开直升机扭曲的机身将他救出。战争于九天后结束,科尔托被运到犹他州的一个军方基地,他失去了双眼、双腿和绝大部分下颌,只能听着尿管滴答。国会助理花了十一个月才在犹他州找到他。在华盛顿和麦克莱恩,公审已经走起了过场。五角大楼和中情局已被分化,几近废除,国会展开了一项针对哭拳行动的调查。揭露丑闻的时机已成熟,这位助理告诉他。
他需要新的眼睛、腿和大面积整容,助理说,不过这些都可以安排。还有新的排泄系统,助理又说,同时隔着汗湿的床单捏了捏科尔托的肩膀。
科尔托听见那轻微的却永无止歇的滴答声。他说他情愿就这样去作证。 不,那位助理说,审讯过程是电视直播的。审讯要给投票人看。助理礼貌地咳嗽。
科尔托被修复翻新,经历了反复排练,他的证词清楚翔实又感人,却大都是国会内部一个利益集团捏造出来,以挽救五角大楼某些人的。科尔托慢慢明白,科伦斯克组建了脉冲装置的报道是被人为压制的,有三个官员对此事负有直接责任,而他的证词却对挽救他们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在公审中的任务结束了,在华盛顿便变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在M街一家餐馆里,那位助理吃着芦笋薄饼,告诉他别找错说话对象,这可是极端危险的。科尔托用右手坚硬的手指捏碎了那人的喉咙。那国会助理头埋在一只芦笋薄饼里窒息而死,科尔托走出餐馆,外面是华盛顿清冷的九月。
保坂公司不断地奉上警方报告,公司侦查报告,还有旧新闻。凯斯看着科尔托在里斯本和马拉喀什做大公司员工的策反工作,彼时他似乎开始沉迷于“背叛”这个概念,憎恶他为雇主买通的那些科学家和技师。在新加坡,他喝醉后将一个俄国工程师在酒店里殴打致死,随后纵火烧掉了他的房间。
然后他出现在泰国,在一个海洛因工厂监工。后来是加利福利亚一个赌博集团的打手,再后来则在波恩的废墟中做了一个职业杀手。他在威奇托抢了一家银行。纪录越来越模糊不清,断档越来越长。
在一段仿佛经过了药物讯问的录音中,他说,有一天,一切都晦暗了。
一些法文的医疗记录翻译过来,说一个没有身份证件的人被送到巴黎一间精神病院,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他症状发作后被送到土伦郊外的一家政府医院。他成为了一个项目的实验对象,该项目尝试通过网络模型治疗精神分裂症。他们随机将计算机分发给病人,鼓励病人编程,并让学生给病人提供帮助。他痊愈了,整个实验项目,只出了他这一个成功案例。
记录到此为止。
凯斯在床垫上翻了个身,莫利轻声抱怨他打扰到了她。
电话响起。他把电话拖到床上。“谁?”
“我们要去伊斯坦布尔,”阿米塔奇说,“今晚。”
“那混蛋要干吗?”莫利问。
“他说我们今晚去伊斯坦布尔。”
“真是好极了。”
阿米塔奇已经在念航班号和起飞时间。
莫利坐起来,打开灯。
“我的装备怎么办?”凯斯问,“我的操控台。”
“芬兰人会搞定的。”阿米塔奇说完挂上电话。
凯斯看着她打包。她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腿上打着模子,但行动仍然同舞蹈一般,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他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他的包旁边。
“你疼吗?”他问。
“我该在秦氏诊所多待个晚上的。”
“你的牙医?”
“没错儿。他很细致的。那间屋子他占了一半,诊疗装备齐全。专门帮武士做修复。”她拉上包的拉链,“你去过伊斯坦布尔?”
“去过一次,两天。”
“永远是那样子,”她说,“那个老破城。”
“我们去千叶城也是这样的,”莫利望着车窗外那片工厂废墟,地平线上有红色灯塔标出核聚变反应堆的位置,让飞机绕行,“我们当时在洛杉矶。他来了,说,收拾东西,我们定了去澳门的票。我们到了澳门,我在葡京酒店赌番摊,他则跑去了中山。第二天我就在夜之城跟你捉迷藏了。”她从黑色夹克袖子里抽出一根丝巾,擦拭她的植入镜片。斯普罗尔北部的景色唤起凯斯模糊的童年记忆,龟裂的水泥高速公路上,丛丛枯草自夹缝中生出。
火车在离机场十公里远处开始减速。凯斯看着太阳从童年的景色上,从矿渣和锈迹斑斑的冶炼厂外壳上升起。
07
贝伊奥卢下着雨,租来的奔驰车疾驰过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开的珠宝店,黑洞洞的窗户上小心谨慎地装着防盗栏。街上空荡荡的,人行道上仅有的几个黑衣人转过头,注视着车子飞驰而去。
“这是当初繁荣的奥特曼帝国伊斯坦布尔的欧洲部分。”奔驰车念道。
“它衰落了。”凯斯说。
“希尔顿酒店在共和街。”莫利说着,靠在灰色仿麂皮车座上。
“阿米塔奇为什么单独飞?”凯斯问。他有点头痛。
“因为他被你烦死了。反正我是被你烦死了。”
他想要告诉她科尔托的故事,但还是决定算了。在飞机上他用了催眠贴才睡着。
从机场进城的路笔直得如同一道刀口,将城市一分为二。他看着花花绿绿的木板楼外墙从车窗外掠过,还有公寓,生态建筑,阴沉沉的福利住宅,更多的胶合板和铁瓦楞板墙
芬兰人在希尔顿酒店大堂闷闷不乐地等他们。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新宿西装,是上班族常见的黑色,坐在红褐色的扶椅里,陷在一片汪洋大海的淡蓝色地毯之中。
“天哪,”莫利说,“阿猫阿狗都穿上了西装。”
他们穿过大堂。
“芬兰人,付你多少钱你会来这里?”她把包放在扶椅旁边的地上。“让你穿这身西装得出更多哈?”
芬兰人抿起嘴。“还不够多,甜肉。”他递给她一把磁性钥匙,上面挂着一个黄色的圆形标记。“你们已经登记入住了。在老板楼上。”他环顾四周,“这城市真烂。”
“被人从穹顶建筑里拉出来,难免有广场恐惧症。你假装这里是布鲁克林之类的地方就好了。”她用一根手指转动钥匙。“你是来帮我们打杂的?”
“我来检查下某个家伙的植入体。”芬兰人说。
“我的操控台呢?”凯斯问。
芬兰人皱皱眉。“有点规矩。问老板。”
莫利的手指在衣服阴影中晃动,一闪而过。芬兰人看着她的手,然后点点头。
“哈,”她说,“我知道这个家伙是谁了。”她朝电梯那边歪歪头。“来吧,牛仔。”凯斯拎着两人的包跟在她身后。
他们的房间跟他在千叶城第一次见到阿米塔奇的那间完全没差别。早晨,他走到窗口,几乎以为自己会看见东京湾。街对面是另一家酒店。外面还在下雨。几个代人写信的人躲在门廊底下,陈旧的语音打印机用透明塑料布包着,证明写出来的文字在这里仍然受人尊崇。这是个落后的国度。他看见一辆墨黑色的雪铁龙四门轿车,是原始的氢电池改装车,里面下来五个穿着皱巴巴绿色制服,脸色阴沉的土耳其官员。他们走进对面那家酒店。
他回头看看床上的莫利,突然觉得她异常苍白。她把微孔硬模留在了那间厂房的床垫上,旁边还有那台导入仪。她的植入镜片上映出房间里的灯光。
电话铃刚响了第一声他便接起来。“不错,你起床了。”阿米塔奇说。
“刚起。女士还在睡。老板,你听我说,我觉得咱们可能应该谈谈。我觉得如果对任务的了解多一点,我能干得更好。”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凯斯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知道的足够了。或许太多了。”
“你觉得是吗?”
“穿好衣服,凯斯。叫她起床。大概十五分钟后会有人给你电话。他叫泽之巴江。”电话轻轻一响,阿米塔奇已经挂了。
“起床了,宝贝,”凯斯说,“开工。”
“我都醒了一个钟头了。”她的镜片转了转。
“有个泽西·巴斯田要来找我们。”
“你挺有语言天赋嘛凯斯,肯定有亚美尼亚血统。那是阿米塔奇用来盯梢里维拉的人。拉我起来。”
泽之巴江是个年轻人,穿着灰西装,戴着金边反光眼镜。他敞着白衬衫领子,露出一撮浓密的胸毛,凯斯差点以为是件T恤。他端着一个希尔顿的黑色托盘,里面放着三小杯浓郁的黑咖啡,三块黏黏糊糊的淡黄色东方甜品。
“用你们‘音语’里的说法,我们千万不能紧张。”他盯着莫利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取下了自己的眼镜。他的眼睛和短短的寸头一样是深棕色。他微微一笑。“这样好些,对吧?要不然我们镜子对着镜子,就成了无穷的‘税道’你尤其,”他对莫利说,“必须小心。土耳其人不喜欢女人做这种改装。”
莫利咬了半块糕点。“杰克,这次是我的活儿。”她嘴里塞满了东西,嚼了嚼吞下去,又舔舔嘴唇。“我知道你。军方的,对吧?”她的手懒懒地伸进夹克前面,拿出她的箭枪。凯斯不知道她随身带着箭枪。
“请千万小心。”泽之巴江说,他的白色陶瓷杯停在嘴边。
她拔枪指住他。“射中你的可能是炸药,大量炸药,也可能是一种癌症。只要一飞镖,烂人,几个月你都没感觉。”
“求你了。用你们‘音语’说,这样让我很紧张“
“用我的话说,这就是个讨厌的早晨。告诉我们你盯的那人的事儿,然后滚出去。”她把枪拿开。
“他住在费纳,库楚吉汗街14号。我有他每天晚上去集市的捷运路线。他最近在叶妮希尔宫做表演,那是个游客风格的现代宫殿,最近在我们的安排下,警察开始对他的表演表示兴趣了。叶妮希尔的管理层开始焦虑了。”他微笑起来。他身上有金属爽肤水的味道。
“我要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植入体。”她一边揉着大腿一边说,“我要知道他具体能做什么。”
泽之巴江点点头。“最厉害的是,你们‘音语’里怎么说的来着,潜意识。”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潜意识”三个字。
“我们左边,”奔驰车在雨中穿过迷宫般的街道,一边说,“是大集市。”
凯斯身边的芬兰人发出赞叹声,眼睛却看着另外一边。街道右边排布着小型废品场。凯斯看见一台破烂的火车头,下面是碎裂的大理石。无头的大理石雕像柴火一样胡乱堆积。
“想家了?”凯斯问。
“这地方烂透了。”芬兰人说。他的黑丝领带看起来已经像一条陈旧的碳带,崭新的西装领子上有烤肉汁和炒蛋的污渍。
“嗨,泽西,”凯斯问身后的亚美尼亚人,“这人在什么地方装的那些东西?”
“在千叶城。他没有左肺,另一边的肺是加强版的,你们是用这个词吧?那些植入体谁都买得到,但这个人很有天分。”奔驰车一个急转,避开一辆塞满甘草的充气胎马车。“我以前跟踪他上街,一天之内就看到十几辆自行车在他旁边摔倒。我去医院找到那些人,他们的说法都一样,有蝎子在他们的刹车闸旁边蠢蠢欲动”
“‘所见即所得’,没错,”芬兰人说,“我看过这人体内硅片的图纸。很华丽。他想象什么,你就看到什么。我估计他把想象集中成一个脉冲,随便就能烧焦你的视网膜。”
“你把这事告诉你的女性朋友了吧?”泽之巴江坐在仿麂皮中间中间朝前探出身子。“在土耳其,女人依然是女人。这位”
芬兰人哼了一声。“你要是逗她,她会让你拿自己的蛋当领结戴。”
“我不懂这个俗语。”
“不懂算了,”凯斯说,“就是闭嘴的意思。”
亚美尼亚人靠回椅背上,留下一股金属爽肤水的气味。他开始对着一个三洋牌收发报机低语,诡异的希腊语、法语、土耳其语和偶尔的英语片段混合在一起。收发报机用法语回复他。奔驰车平稳地转过一个弯。“香料集市,也称为埃及集市,”汽车说,“位于苏丹·哈提杰于1660年建立的集市旧址上。它是这个城市主要的香料、软件、香水、毒品市场”
“毒品,”凯斯看着雨刷在聚碳酸酯防弹玻璃上反复刷过,说,“你之前说什么来着,泽西,这个里维拉嗑药?”
“可卡因加杜冷丁,没错。”亚美尼亚人又开始和三洋说话了。
“他们以前管那叫德美罗,”芬兰人说,“他是个瘾君子艺术家。你混的圈子真有意思,凯斯。”
“无所谓了,”凯斯竖起夹克领子说,“我们会给这可怜混蛋装个新胰脏什么的。”
他们走进集市,芬兰人立即显得快活起来,似乎很享受这里的人群密度和封闭感。他们和亚美尼亚人一起穿过一个宽阔的大厅,头顶是烟熏火燎的塑料板和蒸汽时代的绿漆铁雕,上面挂着上千张扭曲闪动的广告。
“嘿,天哪,”芬兰人拉住凯斯的胳膊说,“瞧那。”他指指。“是匹马,老兄。你见过马没有?”
凯斯扫了一眼那只经过防腐处理的动物,摇摇头。它陈列在一个台子上,旁边是一间卖鸟和猴子的商店。那东西的腿被路人的手摸了几十年,已经油黑水滑。“我在马里兰见过一匹马,”芬兰人说,“那已经是瘟疫之后三年了。阿拉伯人还试图用DNA编码再养出马来,但就算生出来了也总是挂掉。”
他们走过那匹马,它棕色的玻璃眼珠好像还跟在他们身后。泽之巴江领着他们走进市场中心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这里房顶低矮,好像已经开了几百年没消停过。穿着肮脏白外套的瘦弱男孩们在拥挤的桌子之间闪来闪去,小心地保持着钢托盘里酒瓶和小茶杯之间的平衡。 凯斯从门外一个小贩手里买了包颐和园。亚美尼亚人对着他的三洋嘟嘟囔囔。“来,”他说,“他已经在行动。每天晚上他都坐捷运来集市,从阿里手中买配好的毒品。你的女人跟得很近。来。”
那条巷子非常古老,太古老了,墙面全是深色的大石头块。崎岖不平的路面上有股子气味,好像这古老的石灰岩里吸饱了一个世纪以来车子里漏下的汽油。“屁都看不到。”他低声对芬兰人说。“甜肉可以看得到。”芬兰人说。“安静。”泽之巴江的声音有些太高。
有木头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离巷口十米处透出一束黄色灯光,洒在湿漉漉的卵石地面上。一个人影走出来,门又关上了,伴着那种摩擦声,狭窄的巷子再次陷入黑暗之中。凯斯颤抖了一下。
“来了。”泽之巴江说。市场对面的屋顶上射出一束耀眼的白光,浑圆的光圈罩住古老木门旁那个身形苗条的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左看右看,然后这个人轰然倒地。凯斯还以为他中了枪。这个人趴在地上,金发被古老的石头衬得有些苍白,雪白无力的双手显得楚楚可怜。
探照灯一动不动。
倒地那人的夹克从背部鼓起来,爆开,鲜血直喷到墙上和门上。那具血淋淋的躯体——应该就是里维拉——没动弹,血光中有一对灰粉色的胳膊在飞舞,异常地纤长柔韧,似乎透过里维拉的遗骸将自己从地面拉了起来。这东西有两米高,长着两条腿,似乎没有脑袋。它慢慢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凯斯看到了它的脑袋,却没有脖子,也没有眼睛,皮肤是肠肚一样的粉红色。它的嘴——如果那算得上嘴的话——是圆的,一个浅浅的圆锥形边上密密麻麻排满了硬软难辨的毛发,闪着黑色的金属光泽。它踢开地上的衣服和肉体,走出一步,那张嘴似乎在搜寻他们。
泽之巴江不知用希腊语还是土耳其语说了句话,张开双臂,如同跳楼一般朝那东西冲过去。他穿过那东西,冲进光圈之外的黑暗之中,正撞上一把开火的枪。碎石从凯斯脑袋边呼啸而过,芬兰人一把拉住他,让他蹲下。
屋顶上的灯光消失了,眼前全是凌乱的余象:枪火,怪兽,白光。还有耳鸣。
灯光再次亮起,转动起来,在阴影中搜寻。在耀眼的光线中,泽之巴江靠在一扇钢门上,面色惨白,握住自己的左手腕,看着鲜血从左手的伤口中不断滴下。那金发人又变成了一个完好无缺的人,不带半点血迹,躺在他的脚边。
莫利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身黑衣,手中拿着她的箭枪。
“用无线电,”亚美尼亚人咬着牙说,“叫马哈茂德来。我们一定得把他带走,这不是个好办事的地方。”
“这小瘪三差点就得手了,”芬兰人站起来,笨拙地拍着裤子,膝盖咔咔作响,“你们刚才看的是恐怖表演,对吧?不是把汉堡扔没了之类的杂技。真他妈可爱。嗯,帮他们把这家伙弄走。我得在他醒来前把他的全部装备扫描一遍,保证阿米塔奇拿到回票价。”
莫利弯下腰,捡起一样东西。是一支手枪。“是南部,”她说,“很好的枪。”
泽之巴江呻吟了一声。凯斯看到他的中指几乎已完全消失。
黎明前的蓝色浸透了整个城市,她让奔驰车带他们去托普卡匹皇宫。芬兰人和一个叫马哈茂德的土耳其大块头把昏迷不醒的里维拉从巷子里带走了。几分钟后,一辆落满尘土的雪铁龙车来接应亚美尼亚人,他似乎已经快晕过去了。
“你是个混蛋,”莫利帮他打开了车门说,“你该忍住的。他刚走出来我就瞄准他了。”泽之巴江瞪了她一眼。“反正我们也用不着你了。”她把他推进车里,重重关上车门,对着镀膜车窗后那张惨白的脸说,“再碰到你我就杀了你。”雪铁龙吃力地开出巷子,笨拙地转上大街。
奔驰车安静地穿过苏醒中的伊斯坦布尔城。他们路过贝伊奥卢的捷运车站,疾速穿过迷宫般的荒凉后街和破旧的公寓楼。凯斯隐约想起了巴黎。
奔驰车自动停在塞拉格里奥周围的花园边上,凯斯愣愣地看着那堆叫作托普卡匹的巴洛克风格建筑,问莫利:“这是什么东西?”
“类似皇帝的私人妓院吧,”她下车伸展了一下身体说,“放了很多女人在里面。现在是个博物馆。有点像芬兰人的店面,所有东西就这么乱堆着,大钻石,剑,圣约翰的左手”
“放在生命维持装置里?”
“没,是死的。放在一个黄铜手里头,边上有个小开口,基督徒可以吻它祈福。大概一百万年前从基督徒那抢过来的,他们从来连灰都不掸,因为这是异教徒的遗体。”
塞拉格里奥花园里的黑色铁鹿已经锈迹斑斑。凯斯走在她身旁,看着那些无人照料的,已经被早霜冻僵的青草被她的靴头碾碎。他们走在一条冰冷的八角石板路旁边。巴尔干半岛的冬天即将到来。
“那个泽之是个一级人渣,”她说,“他是个秘密警察。酷刑手。以阿米塔奇出的价钱轻易就能收买到。”他们身旁湿漉漉的树枝上,鸟儿已开始歌唱。
“我替你干了那活,”凯斯说,“伦敦那桩。我找到了些东西,但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给她讲述了科尔托的故事。
“嗯,我早就知道哭拳行动里没有个叫阿米塔奇的。我查过。”她抚摸着一只铁鹿锈蚀的肚皮。“你觉得是那小电脑把他弄出来的?从那间法国医院里?”
“我觉得是冬寂。”凯斯说。
她点点头。
“问题是,”他说,“你觉得他知道自己以前是科尔托吗?我的意思是,他进医院的时候已经不是什么名人了,也许冬寂只是”
“是啊。把他从头再造一遍。是啊”她转过身,两人继续前行。“这就对了。你知道吗,这人根本没私生活。至少我是没见过。你看到一个像他那样的人,肯定觉得这人独处的时候会做点什么。但是阿米塔奇不会。他就坐着,瞪着墙壁,我的老天。突然‘咔嗒’一响,他就开始高速运转,替冬寂跑腿。”
“那他为什么藏了那堆东西在伦敦?为了怀旧?”
“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她说。“可能只是在他名下而已,对吧?”
“我不明白。”凯斯说。
“我只是在假想而已人工智能有多聪明,凯斯?”
“不一定。有些跟狗的智力差不多。宠物一样的。但那也值大钱了。但有的是真聪明,它们智力程度的唯一限制是图灵警察。”
“喂,你是个牛仔,为什么你没疯狂迷上这种东西呢?”
“嗯,”他说,“首先,人工智能很罕见。真聪明的人工智能绝大部分是军用的,我们进不了军队的冰墙。那可是冰墙起源的地方,你知道吧?其次,还有图灵警察呢,够可怕的。”他看看她。“我也不知道,这也跟行程无关。”
“操控手都一个样,”她说,“毫无想象力。”
他们走到一个宽阔的方形池塘面前,水里开着一种白色的花,鲤鱼在花的茎秆上磨蹭。她把一颗卵石踢进水里,看着涟漪荡开。
“那么,就是冬寂。”她说,“我觉得,这事儿真闹大了。我们在外围,那点小波浪已经太宽,看不到激起波浪的石头。我们知道那里一定有什么事,却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想让你去找冬寂聊聊。”
“我根本没法接近它。”他说,“你在做梦。”
“试试看。”
“不可能。”
“问问‘平线’。”
“我们想从那个里维拉身上得到什么?”他试图转换话题。
她朝池塘里吐了口口水。“天知道。我一看他就想杀了他。我看过他的资料。他有犹大强迫症。只有知道自己在背叛性欲对象的时候才能高潮。他的档案是这么说的。那些女人还得先爱上他。他或许也爱她们。所以泽之才能那么轻松就帮我们下套子,因为他向秘密警察出卖政治犯已经三年了。或许泽之会让他围观床戏。他三年已经干了十八个,全是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女人。这让泽之可以一直混在异见人士里。”她把手插进口袋里。“因为他如果找到一个想要的女人,就一定会把她变成政治犯。他的人格就像现代黑豹的外衣。资料说,这种类型很罕见,大约两百万人里才有一个。这多少说明人性还是好的,我想。”她注视着白色的花朵和懒洋洋的游鱼,面色酸楚。“我想为了那个彼得,我得买个特殊保险。”她转过身,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咱们回贝伊奥卢去找点早饭吃吧。我今晚又要忙了。要去他在费纳的公寓拿他的东西,要回集市去给他买毒品”
“给他买毒品?他凭什么有这个价码?”
她笑起来。“甜心,他嗑药不会死。而且他好像不吃那种特殊的药就没法工作。再说现在你不那么瘦骨嶙峋了,我更喜欢你了。”她笑了笑,“所以我要去找药贩子阿里,多买点存着。绝对的。”
阿米塔奇在他们的酒店房间里等待。
“该打包了。”他说。凯斯试着在他淡蓝色的眼睛和古铜色的面具背后寻找那个叫作科尔托的人。他想起了魏之,千叶城的魏之。他知道,级别高的人就会掩盖自己的个性。但是魏之也有过奸情,有过情人。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有小孩。阿米塔奇身上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空白。
“这次去哪?”他走过阿米塔奇身边,看着下面的街道说。“那边气候怎样?”
“那边没有气候,只有天气,”阿米塔奇说,“给。看看宣传册。”他把一个东西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来。
“里维拉没问题吧?芬兰人在哪?”
“里维拉没事。芬兰人在回家路上。”阿米塔奇的微笑像是昆虫的触角震颤,毫无意义。他伸手捅捅凯斯的胸口,金手链叮当作响。“别太自作聪明。那些小毒药囊已经开始变薄了,不过你不知道薄了多少。”
凯斯板着脸,强迫自己点了点头。
阿米塔奇离开后,他拿起一本宣传册。册子印得很豪华,有法语、英语和土耳其语三种文字。
“自由彼岸——你还等什么?”
他们四个人订了土耳其航空的航班,从叶熙科夫机场出发,然后在巴黎转机,坐日本航空的航天飞机。凯斯坐在伊斯坦布尔的希尔顿酒店大堂里,看着里维拉站在礼品店的玻璃墙里,翻看那些假冒拜占庭风格的玩意儿。阿米塔奇披着风衣,站在礼品店门口。
里维拉身材瘦长,一头金发,声音温和,英文标准流利。莫利说他三十岁了,但他外表看不出年纪。她还说他没有合法身份,出门用的是伪造的荷兰护照。他成长于充满辐射的波恩城周边的废墟。
三个笑眯眯的日本游客涌进商店,朝阿米塔奇礼貌地点头致意。阿米塔奇飞快地穿过商店,站到里维拉身边,做得有点太过明显。里维拉转过身笑笑。他长得很美,凯斯估计他的五官是千叶城外科医生的杰作,非常精致,不像阿米塔奇纯粹是各种流行帅哥外形的混合。他的前额高挺光洁,平静的灰色眼睛有种距离感。他的鼻子雕得有些太过完美,似乎被打断后又被人笨拙地接上。这种暴力的痕迹和他精致的下巴以及轻快的微笑构成了一种平衡。他齿如编贝,洁白亮眼。凯斯看着他洁白的双手玩弄那些仿制的雕塑碎块。
里维拉的表现完全看不出他昨晚刚遭遇袭击,被带毒的飞镖刺到,被绑架,被芬兰人检查,又受阿米塔奇胁迫才加入他们的队伍。
凯斯看了看表。莫利去买药该回来了。他又抬起头看看里维拉。“我赌你现在就磕着药呢,蠢货。”他对着大堂说。一个头发灰白,穿着白色真皮礼服外套的意大利妇女把保时捷墨镜拉下来瞪住他。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站起身,背上包。他需要买飞行途中的香烟。不知道日本航空的航天飞机上有没有抽烟区。“再会,女士。”他对那女人说。女人立即又把墨镜推上去,转过身。
礼品店里有香烟卖,但他不想跟阿米塔奇或者里维拉讲话。他走出大堂,在一排投币电话后面的一个逼仄角落里找到一台自动售卖机。
他翻着满口袋的土耳其里拉,把暗无光泽的合金硬币一枚一枚塞进去,隐然觉得这样混乱无序的塞法有些趣味。离他最近的电话响起来。
他下意识地接起电话。
“喂?”
那边传来微弱的泛音,一些几不可闻的人声从某个地球轨道中传过来,随后是一个风一般的声音。
“你好,凯斯。”
一枚五十土耳其里拉的硬币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弹了几下,沿着希尔顿的地毯滚开不见。
“我是冬寂,凯斯。咱们该谈谈了。”
是电子合成语音。
“你不想谈谈吗,凯斯?”
他挂上电话。
他把香烟忘在了机器里。他必须走过那一排投币电话才能回去。他经过每一台电话的时候,铃声都会响起,但只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