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去了一个很糟糕的大学,在于我离想考的大学只差了几分,当然这是认为自己还存有希望的理解,但命运是不会安慰你的。 我去的大学在城市的东郊,在四环路上的一个立交桥下坐小巴,大约两个小时,中途会经过炼油厂,煤电厂,还有其他的野鸡大学。我父亲失业在家,靠领低保生活。他对于供养一个在野鸡大学读书的儿子充满了愤怒,他常说,你要是能做妓女就好了。 郭仲翰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学,毕业前他告诉大家他去美国了,学一个社会类学科。他一只手背上全是烫伤,鼓起如同浮雕一般,他时常把双手插在衣兜里。郭仲翰说他父母离异,卖掉一套房子,给他分了一些钱,让他得以去美国。我在大学里遇到他时,他正在取学校发的塑胶脸盆,绿色的,有巨大的粉红花朵。他看到我,一只手抱着盆,靠在楼梯上,烫伤的手迅速插入衣兜。他笑了笑,我没看过比他当时的样子,还像我爸那种中年人的同龄人了。 学校大部分人都是周围乡镇家庭出身,一头不知是黄土还是皮屑的碎渣,脸上带着深色的油脂。当时学校还没建好,运动场还是土地,有没清理干净的玉米和高粱。有次我在路过那片稀疏的玉米地时,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拍照,她用手揽过一根高粱,还是黄绿色的穗子卡在下巴上。她笑嘻嘻地等着按快门,我站在给她拍照的同学身后,看着她。她朝我看了两次,后来就笑不出来了。 那件事的起因是丁炜阳告诉我们学校周围有一户养羊的老头,子女都在镇上。而我们几人的钱都在上一次去镇上的红灯区花光了,这个月的伙食也凑不出来。 丁炜阳说:“现在一千五一只,羊肉串涨价了。” 郭仲翰说:“周围不可能有养羊的,我就没见过。” 丁炜阳说:“他家一大群,每天五点去西边的河那放羊,我在那捡过钱,有去打野炮的。” 我说:“和羊打野炮的就是你。” 郭仲翰笑了。 丁炜阳说:“我没和羊打过。” 郭仲翰说:“我觉得打过。”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我们打算偷一只羊去镇上卖掉。 我见过那个放羊的老人,在回学校的车上。一大群山羊,很远就能闻到羊粪臭。 坐小巴来回学校的路上,有一个非常神奇的拐角口,由于车跑得很快,我从来没有看清过,是一条能看得见地平线的路,没有尽头。我一直想有机会可以沿着那条路走一走。 我们去隔壁宿舍把他们晾衣服的绳子顺过来,为了安全起见,丁炜阳还带了他那个能装下三床被子的麻袋。然后在校门口,郭仲翰插着手走来,我们汇合了。 向着羊群行走时,我们穿过玉米地,郭仲翰掰下一个半熟的玉米,举到我们眼前,说:“像不像王子叶。” 丁炜阳没理他。郭仲翰自顾自地说:“玉米脸,再加点麻子,其实我能找出班里每个人像的那个蔬菜瓜果。” 我说:“是吗?” 出了校门是一段公路,丁炜阳在路上没事做,就把麻袋松开,重新卷起来,每次都力求有更小的体积。丁炜阳浓眉大眼,脸型也很纤细,下巴尖,如果不是肤色他算是个美男。他说话有点大舌头,能让人听到舌头在口腔四壁碰撞的声音。 丁炜阳说:“那老头五点来钟到河边,我们现在走快点过去蹲他。” 郭仲翰看了看表,说:“邹志新像个茄子,茄子烂了中间是一堆眼。我看见过。” 丁炜阳说:“你看烂茄子干什么?” 我说:“他想吃屎。” 郭仲翰说:“我想吃屎,你想喝尿。” 丁炜阳卷动着麻袋,他的手脱皮,碎屑沾在麻袋上,跟他脑袋上的皮屑特别像。 郭仲翰说:“你知道三楼有个宿舍,有人在阳台上大号。” 丁炜阳看着郭仲翰。 郭仲翰很高兴,咧着嘴笑。说:“在阳台上呢,用报纸卷着,贼他妈臭。屋里还有可乐瓶子灌的尿,有一个倒了。” 丁炜阳说:“我操。” 郭仲翰:“地上粘兮兮的。” 我说:“你去干吗了?” 郭仲翰:“我去借东西。” 我说:“借什么?” 郭仲翰没说话。 从公路往里拐到了土路,这边是梯田,除了那条可以看见地平线的路,其他的地面都是被遮挡的。老死的树,破旧的瓦房,瓦房里面布满干瘪的粪便,墙上满是尿渍,还有不知道死了几千年的枯草。 土路走了一会儿,从山坡上可以看到远处的河,河水泛着白光,由于干涸,在河床里河水不规则地分裂开,有粗有细,闪着光,如同丝带一般。 我们向着河走,鞋上沾了很多土,我卷起裤脚的小腿被一种植物擦出血条,火辣辣的,能感觉出痛感是呈线状的。郭仲翰继续说那个屎尿宿舍。等到了河边,河水不再泛光,幽暗暗的,河床裸露出来的淤泥像腐烂的肉,我闻到的好像不是死水的臭味,是肉腐败的气息。 河下游有个土坡,下面的河床上有很多羊蹄子印,深深插进淤泥里。我们坐在土坡后,估计羊群过会会从上游过来。 丁炜阳说:“如果能卖一只羊,我想买双轮滑鞋去轮滑社。” 郭仲翰:“滑轮滑的都是二逼,学校的人滑得都不行。” 丁炜阳说:“他们滑得挺好的,能跳老高了。” 郭仲翰说:“你见过好的么就说好,我高中的都抓着车刷街。” 丁炜阳说:“什么是刷街?” 我说:“就是他吃屎的意思。” 郭仲翰说:“就是去大马路上滑轮滑。” 郭仲翰在剥一块石头上的土,用他没被烫伤的手把石头上的尘土清理掉。丁炜阳坐在他已经压得看起来很结实的麻袋上。 太阳在下午下落得速度飞快,往往向远处注视一会儿,它就趋向地平线更近,只是此地没有地平线。远处是土丘,我回头去看一根断裂的树干,立在土地里坟墓一般,等回过头来,太阳已经被树枝刺到边缘。此时我们每说两句话,树枝就再刺进去一点,又是一点。直到它疼得闭上眼睛。 我想起在学校两公里外有一处煤矿,黑色的煤山有几十米高,有时上面站一个人影,他蹲在煤山上,指挥一个挖掘机,可能点了一根烟。他看着公路上不断驶过去的小面包,上面载着若干去野鸡大学的青年,有时候朝下吐口水,这口水沿着煤山滚下来,越滚越大,像雪山滚落的雪球一样,最后是一个直径两米的大煤球。可以轻易轧扁任何一辆面包车。 郭仲翰说:“你有没有觉得想强奸谁?” 我说:“什么?” 郭仲翰说:“就是你以前上课,看着哪个女老师在讲台上扭屁股,你裤裆就顶起来了。” 丁炜阳说:“我不看这个。” 我说:“没有。” 郭仲翰继续说:“你们都是圣人。如果你们不是圣人,你裤裆顶起来了,你就想强奸她。” 我说:“图什么呢?” 郭仲翰说:“你就是想,从来没做过。” 我说:“为什么要做?” 郭仲翰:“因为你不强奸她,就会像现在这样。” 我在头脑里复述了一遍郭仲翰的话,说:“你强奸她,也会像现在这样。” 这时我们听到了羊群的叫声,从河的下游,我按了按郭仲翰的肩膀,我们都俯下身子。我从口袋里掏出绳子。 只是没有看到人,只有一群羊。郭仲翰与我对视两眼。 然后我们发现放羊的是一个青年,他带着一个跟他年纪极不符的草帽。丁炜阳悄声说:“一般都是个老头。” 青年任由羊群走在河床里,踩踏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那声音恶心得要死,好像从伤口里拔出东西一般。青年看羊群不动了,就坐在河对岸的一块石头上。我们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我说:“我们等等,看有羊溜过来就牵走。” 郭仲翰说:“直接上吧,没事。” 我说:“等。” 羊群就扎在河床里,围着河水,上面有杂草,没有任何一只羊朝我们这边的山坡上走。对岸的青年躺在了石头上,夕阳下我只能看到他一个剪影。 我们似乎对今天来的人不是老头很不满,因为是老人会方便很多,他会眼花耳聋,发现不了别人在周围做了什么,即使发现了,他也追不上我们。 我们年轻,前途无量。 郭仲翰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站起身,定在那,我拉了拉他的胳膊,他不动。他在注视对岸的放羊青年。他盯着对岸,看了有两分钟。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不动,羊群的叫声也被消隐掉。郭仲翰插在裤兜里的手抽出来,朝河床里走去。我和丁炜阳站起身,跟着郭仲翰朝下走。 我们靠近羊群,羊群最边缘的几只朝后退。而再向前跨几步,会踩到淤泥里。郭仲翰也不再向前走,踩进淤泥会行动不便。 这时丁炜阳发出嘘嘘声,他朝我们背后河岸的一角,伸出手一指,一只母羊正直着身子够一棵野枣树上的叶子。 在我们爬下来时,只顾看前方的羊群,没有注意河岸的角落。我们朝后退了两步,离开了淤泥,羊群虽然低着头,但好像感觉到了我们,又缩小了它们的领地。 我们三人从三个方向包抄了那只羊,它没有意识到,它的脚下有抖落的野酸枣。我把绳子递给丁炜阳。他从乡镇来,对羊的了解比我们多点,他接过绳子。 丁炜阳悄悄逼近那只母羊,它沉重的腹部一晃一晃,应该还在哺乳期。丁炜阳一蹿,用绳子勒住羊脖子,身体也压上去,我也蹿上去压住羊身体的后半部。我怕挤破它的肚子,我把身体压在羊的脊柱上,用胳膊狠狠按住羊腿,羊有力地挣扎。我力道上来,羊腿被压进土里。 这时我听到远处的喊声。因为羊身体的抖动,我听不清喊声是什么,只觉得旁边少了个人。 我抬起头,郭仲翰已经跨到河岸上,对我们摇手。我知道对面的人发现了。 我说:“跑吧。” 丁炜阳青筋暴露,他太专注,似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我俯下身子压在羊身上,不再管它的肚子,我说:“有人发现了。”丁炜阳的脸抽搐变形,羊仍在挣扎,那是垂死的挣扎,但我们没有杀心。 我终于听清了身后的人喊什么,他喊:“你妈逼!” 我的裤子上已经沾满黄土,我看到丁炜阳头发里也混入黄土。他的身体紧绷得像快要拉断的弓弦。等我看到他的脸,发现他满脸泪水。而那似乎也像是汗水,只是他无比痛苦,挣扎,比身体下的母羊还要垂死一般的痛楚。 羊的力气小了一点后,我们拖起羊。这时有石头扔过来,砸在我腿上,很硬的拳头大小的石头,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郭仲翰站在我头顶上,朝我喊:“先走吧。” 我们朝土坡上跨步。这次,又一块石头飞了过来。我正抬头看郭仲翰还能多么无耻,但他表情怔住了。 母羊好像突然灌进去一股巨力,一下子挣脱了我。而丁炜阳已经躺下了,他的眼睛其实干净无比。在傍晚,我看着夕阳一点点被树枝刺穿,每一眼回望过去,它便被刺得更深一点。而此时我每眨一下眼睛,丁炜阳头底下的血就蔓延得更多。他的头被砸中了。 我一时慌了,郭仲翰抓着我的胳膊用力提我。我顺势朝坡上爬去。我的脑袋真的是空了吗?还是就想着跨上那个土坡,走到河岸上,回到公路,柏油路,面包车。但我知道有个东西碎裂掉了。那是郭仲翰刚提到的,去讲台上强奸一个搔首弄姿的女教师一样,我才知道我们在犯罪。 我和郭仲翰走在路上,我脚步沉重,远处已经一片晦暗,凉风也吹了起来。 我说:“这样不好。” 郭仲翰说:“他没事,就晕过去,离着远看不清我们。” 我说:“那丁炜阳怎么办?你真他妈无耻啊!”说这句话时,我想到的是位于学校周围那些小瓦房墙上的尿渍,那些弯弯曲曲,丑陋而可耻的尿渍。 郭仲翰停住脚步。他无望地看着我。我想当时在玉米地,看着拍照时嬉笑的女同学也必定是这样的眼神。 他说:“你什么都知道。你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我说:“我知道你无耻就行了。” 他说:“那你为什么站在这儿?你怎么没在丁炜阳旁边?” 我浑身颤抖。上一次如此冰冷还是在触摸死去亲人的尸体时。我知道自己已经像一具尸体一样冰冷了。 我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我说:“你什么也不是!” 郭仲翰没有反应。 我说:“你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看你那只手,你他妈一无是处,真的。” 郭仲翰说:“那你继续去偷羊,我去找他。” 我说:“我会去。” 郭仲翰说:“你去啊!” 我朝后退了两步。我感觉自己的脚已经变成了枯树干,是老死的树根,从淤泥里抽插出来,发出吧唧吧唧让人作呕的声音。 郭仲翰一直站在原地,他的手在裤子外面一动不动,冷风已经把裸露的身体吹成石头。 我回到河床上,站在河岸那看着。放羊的青年非常紧张,他的草帽在地上被踩出脚印,凹陷了进去。丁炜阳躺在地上,他脸上挂着刚才挣扎的泪痕。他身体下露出他压得整齐的麻袋,不知上面是否沾着他手掌上搓下的皮。还有那幽暗的一摊血。 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丁炜阳来找我,我们看着校园,有情侣和食堂的灯火,丁炜阳对我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在这里了。” 此时,放羊的青年不断摇着丁炜阳的身体,他尽力不去踩脚下流出的血。青年四处看,直到看到河岸上的我。 青年操着土话,惶恐地说:“你们来干啥呢?” 我看着丁炜阳,想去试一下他有没有呼吸。 青年说:“俺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我走下土坡,远处的羊群似乎在等待回家,朝青年聚拢过来。它们发出叫声,那叫声刺耳无比。青年愤怒地站起来。从旁边捡起竹子抽打着羊群。 青年说:“俺错了。” 这个强壮并且带着野蛮的青年,一下子变得无比胆怯,他不怕我看到他胆怯的样子。 青年抽了几下竹子,回头看着我。羊群朝河对岸靠近,离着我们很远。在青年的脸上,是跟丁炜阳勒死那只羊一样的表情。然后他就跑了。跑得极其狼狈,两腿沾满了烂肉一样的淤泥。然后消失在傍晚阴暗的天色里。 我背起丁炜阳,朝公路走。 等我上了公路,沿着去收费站的方向走,想要拦车。走了没一会儿,竟然到了那个路口,可以望见地平线的路口。我站在这个看不到尽头的公路路口。 我把丁炜阳放下,他摊在地上,像一袋垃圾,我坐在他身边,像另一袋垃圾。 然后,郭仲翰从旁边的地沟里翻上来。原来他一直在跟着我们。他走过来,使劲按着丁炜阳的胳膊。 我说:“他死了。” 郭仲翰说:“你手指冻麻了。探不出来。” 郭仲翰把手从丁炜阳的手腕上拿出来,搓着手。他坐在路边,哈着气,朝远处看,他颧骨两旁的肉因为眯着眼皱缩起来。 过会儿,他站起来,他说:“你是不是永远不敢朝这条路走啊?”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说:“看起来好像没个头呢。” 我把手从地面上拾起来,在背着丁炜阳的过程中,我的双手已经僵得不成形状。我撸起衣服用胳膊去感知丁炜阳的脉搏,但这好像行不通。 我说:“他还活着么?” 郭仲翰一步踏上那条路,朝前走去。 他回头对我说:“我要去美国了。” 后来我在拘留所又遇到那个青年,他爷爷拄着拐杖来探望他,老人看到了我,那眼神空洞得像半夜寂静无人的广场,我迅速回避,看着地面。我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后来青年对我说:“其实当时该打死你。结果也一样。” 一年以后我从监狱里出来,我无能的父亲调动了所有的关系。 在校的四年里我一直打听郭仲翰的消息,我迫切地要知道他去了哪,这似乎对我很重要。因为这似乎是唯一可以安慰我的事情。我得知道他去的不是一个终点,所有人朝着终点的路线缓缓前行,但需要相信这个方向不是终点。我还隐隐约约想起丁炜阳说的那句话:“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在这里了。” 有一次我坐长途车,途经一个休息站,严冬的时候,运货的卡车停在空荡荡的水泥空地里,车上载了两层羊,它们凄厉地叫。笼子周围在昏暗的路灯下有一圈稀薄的羊群喊叫出的蒸汽,直到起了雾。所有的一切掩盖进雾色里,再也听不到羊群的喊叫。我还看到不远处一团篝火在田野里,冷清清的田野,燃烧着天际,除此之外一片灰蓝色。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