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九七年,六月十七日,星期四

第一章 九九七年,六月十七日,星期四

埃德加发现,整夜不睡是件很难的事,即便是在人生中最重要的夜晚。

他在地面的芦苇上铺开了自己的斗篷,然后躺在上面。无论白天黑夜,他都穿着一件长度到膝盖的棕色羊毛外衣。到了冬天,他就会用斗篷裹住自己,然后躺在火炉边。不过现在很暖和,因为一周之后便是仲夏节[1]了。

埃德加总能算得出日子。大多数人得去问持有日历的司铎。有一次,埃德加的哥哥埃尔曼问他:“你是怎么知道复活节是哪天的?”他回答道:“因为它是三月第二十一天之后第一次满月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很明显嘛。”那句“很明显嘛”本不该说,因为埃尔曼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就往埃德加的胃部来了一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埃德加还小。现在他已经成熟了:仲夏节后再过三天,他就十八岁了。他的哥哥们不再打他了。

埃德加摇了摇头,胡思乱想会将他迷迷糊糊地送入梦乡。他想靠在自己的拳头上躺着,处于不舒服的状态下才能保持清醒。

他想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

他转过头去,看看火光周围的动静。他家与库姆的其他房子并无二致:橡树木板墙、茅草屋顶,还有泥地,部分地面由附近河岸的芦苇覆盖,没有窗户。火炉就在这个单人房的中央,它的四周是排成方形的石头。火炉上方是个可以挂煮锅的铁三脚架,三脚架在屋顶上映出了蜘蛛般的影子。墙壁四周是木制的挂钩,用来挂衣服、厨房用具和造船工具。

埃德加不太清楚夜晚已经过去了多久,因为也许他不止一次打了瞌睡。早些时候,他听见过标志着夜晚时分的声响:一群醉鬼哼起了下流小调,邻居夫妻开始互相控诉、进行激烈争吵,门被用力关上,狗大声吠叫;不远处,还有女人的哭泣。可是现在,埃德加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附近形成天然屏障的海滩传来波浪温和的吟唱。他盯着门口的方向,想看看门缝的亮光可以给他什么信息,但那里只是一片漆黑。这意味着要么月亮已经落下,黑夜快要过去;要么天上多云,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埃德加的家人躺在房子各处,贴着墙边,那里的烟会少一些。爸爸和妈妈背靠着背,有的时候,他们会半夜醒来,抱在一起窃窃私语,随后身体一起挪动,最后喘着粗气,躺回地面。但现在他们已经熟睡,爸爸在打呼噜。埃德加的大哥哥——二十岁的埃尔曼——躺在埃德加身旁,二哥埃德博尔德正睡在角落里。埃德加能够听见他平稳而从容的呼吸。

终于,教堂的钟声敲响了。

镇子的另一头有座修道院。修士有个分辨夜间时间的方法:他们造了一支标有刻度的大型蜡烛,蜡烛烧了多少,就表明时间过去了多少。破晓之前的一个小时,他们会把钟敲响,随后起床吟唱晨祷。

埃德加又躺了一会儿。钟声可能吵醒了妈妈,她很容易被吵醒。他给她时间慢慢沉睡。最终,他起身了。

他悄悄拾起自己的斗篷、鞋子和别了一把插鞘匕首的腰带。他光着脚穿过房间,躲开家具——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和一张长椅。门被轻轻地打开了——昨天埃德加已经在房门的木制门闩上涂了大量的绵羊油脂。

现在要是家里有人起身问他话,他会说自己是到外面撒尿,他希望他们不要看到自己其实拎了鞋子。

埃德博尔德哼了一声。埃德加身体一僵。埃德博尔德是醒了吗,还是只在睡梦中出了个声?埃德加听不出来。不过埃德博尔德没太多好奇心,也总是急着躲开麻烦,就跟爸爸一样。他不会惹什么事的。

埃德加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的门。

月亮已经落下,但是天空依然清朗,海滩上可见星光点点。房子和潮痕之间是一间造船厂。爸爸是个造船匠,他的三个儿子与他一起工作。爸爸擅长技术活,却拙于做生意,所以与钱财相关的决策,尤其是计算小船或海船这类复杂商品的价格的时候,都由妈妈拍板。如果顾客想要砍价,爸爸愿意让步,但妈妈会迫使他咬定原价不变。

系鞋带和扣腰带的时候,埃德加往院子四周看了一眼。正在建造的只有一只适于在上游划行的小船,在它附近,矗立着巨大而贵重的木材堆。一棵树的树干被砍成两半,再对半砍,进而组装成一艘船。每个月,全家人都会去一次森林,砍伐那里的成熟橡树。爸爸和埃德加首先动手,轮流抡起长柄斧头,精准地将相应的木块切下来。然后他们稍作休息,由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执斧继续砍树。当整棵树被砍倒之后,他们就会做些修剪,然后让木头顺着水流漂到库姆去。当然,他们得为树付钱——这片森林归威格姆所有。他是大乡绅,库姆的大部分人要向他缴纳租金,租金是每棵树十二银币。

院子里不仅有木材堆,还有一桶焦油、一卷绳子和一块磨刀石。它们由一条被拴上链子的獒犬看守。它叫格伦德尔。这条黑狗嘴边的毛色已经变灰,年老体衰,不再能对窃贼造成什么伤害,但它仍可以吠叫几声以示警戒。格伦德尔现在很安静,它的脑袋靠在两只前爪上,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埃德加。埃德加跪了下来,摸摸它的脑袋。“再见了,老狗。”他低语道。格伦德尔摆摆尾巴,没有办法站起来。

院子里还有一艘已经完工的船,埃德加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东西,这是他依照维京海盗船的设计亲自建造的船。埃德加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维京海盗,从他出生以来,维京海盗未曾突袭过库姆。然而在两年前,一艘船的残骸被海水冲到了岸上,里面空无一人。它被火熏得漆黑,船首像是一条龙,但已被击碎,大概是经历了几场战役。埃德加对这残破之美肃然起敬——优雅的曲线、长长的蛇纹石船首、纤巧的船壳。最令他难以忘怀的,是从船首贯穿到船尾的巨大而外突的龙骨。他思量过后,意识到正是这条龙骨让维京海盗得以驾船跨越大海。埃德加自己建造的船则是它的次级版本,是一叶只有两只船桨和小小方形船帆的帆船。

埃德加知道自己有造船的天分。他建造的船已经比哥哥们的都要好,不久之后他就能赶上爸爸了。他有一种直觉,懂得如何将各种部件组成稳定的结构。几年以前,他就偷听到爸爸这样对妈妈说:“埃尔曼学得慢,埃德博尔德学得快,但埃德加好像是在我开口之前就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了。”这是真的。有的人没有碰过乐器,比如管乐器或者里拉琴[2],但他一旦拾起便能上手,几分钟就能弹出一个调子来。埃德加在造船上就有这种直觉,造房子也是。他会说“这样的船会往右舷倾斜的”,或者“那样的屋顶会漏水”。他说的总是对的。

现在,他解开了拴着自己造的那艘船的绳子,把它推下了海滩。海浪撞击着海岸,盖住了船壳刮擦沙子的声音。

一阵少女般的咯咯笑声把他吓了一跳。繁星点点的夜空之下,他看到有个裸体的女人躺在沙滩上,一个男人趴在她的上面。也许埃德加知道他们是谁,但此刻看不清楚人脸。他马上将视线移向别处,不想认出他们来。他猜他的出现肯定让这两个非法幽会的人吃了一惊。那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也许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神职人员会谴责这样的行为,但人们并不总是循规蹈矩。埃德加没有理会那对男女,只是将自己的船推向水面。

他回过头朝自家房子看了一眼,内疚感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见到它。这是他记忆中唯一的家。他知道自己还有过其他的家,因为有人跟他说过,他是在一个叫作埃克塞特的地方出生的。他的父亲是那里的造船匠。之后,还在襁褓之中的埃德加就随家人搬到了库姆安家。爸爸在此地接到了制造一条带桨船的生意,并且开创了自己的事业。但这些埃德加已经不记得了。这里就是他记忆中唯一的家,现在,他要永远地离开它了。

他很幸运,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工作。埃德加九岁的时候,维京海盗袭击了英格兰南部,此后,商业发展便放慢了脚步。掠夺者近在咫尺,贸易和捕鱼成了危险行业,只有胆大的人才会购买船只。

星空之下,目前港口停泊着三艘海船:两艘鲱鱼渔船和一艘法兰克商船。被人拖到海滩上的还有几艘手工制造的河船以及沿海船。其中一艘渔船是他参与建造的。但他记得以前港口通常会停着十几艘船,或者更多。

西南方向的微风持续不断,他感觉清爽不已。他的船有一面船帆,很小一面,因为船帆太珍贵了:一艘出海船所需的正常尺寸的船帆需要花费一个女人四年的时间才能制作完成。而为了一次短途旅程,扬帆穿越海湾其实并不值当。他开始划桨,这对他而言是小事一桩。埃德加肌肉强壮,像个铁匠,他的父亲和哥哥也是这样。每周六天,从早到晚,他们举着斧子、锛子和钻子干活,将橡树干劈成适用于制造船壳的形状。虽然工作强度很大,但这样的重活让他们成了强壮的男人。

他的心提了起来。他成功地离开了家。现在,他要去见自己心爱的女人了。夜空中星光熠熠,海滩上闪着白色的光,当他的船桨破开水面,那卷曲的泡沫就仿佛她的头发落在肩上。

她叫森吉芙,昵称是森妮。她方方面面都与众不同。

在滨海地带,他能看到许多经营场所,大多是渔夫和商人的工作地点:那里有为船只提供抗锈部件的锡匠铺;有焦油制造商的窑,他们将松树原木放在火里烘烤,这一过程中产生的黏质液体是造船商所用的防水材料。从水上看,这座城市总是要显得大很多:这是几百个居民的家,他们直接或间接地做着海洋生意。

埃德加越过海湾,往他的目的地看去。即便森妮就在那里,在黑暗之中,他也不会看见她。但他知道她不在那里,他们约的是黎明时分见面。不过,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盯着那个她很快就会到达的地方。

森妮二十一岁,比埃德加大三岁。那天,他坐在海滩上,注视着那艘维京海盗船的残骸,便被她吸引了目光。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当然,小镇上的每个人他都认识。但是在那之前,他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她,也不记得关于她家人的任何事。“你是和这块船骸一起被冲上来的吗?”她说,“你坐得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你是一块漂流过来的木头呢。”她一定很有想象力,他从她这句不假思索的话里一下子就能听出来。他向她解释了这艘船的线条令他迷恋的地方,她应该是明白他描述的感觉的。他们聊了一个小时,他就爱上了她。

然后森妮告诉他,她已经结婚了。一切却已经晚了。

她的丈夫辛纳里克三十岁。她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他。辛纳里克拥有一小群奶牛,森妮每天负责乳品经营。她很精明,为她的丈夫赚了许多钱。他们没有孩子。

很快,埃德加就发现森妮恨自己的丈夫。他每天傍晚挤完奶,就会跑到一家名叫“水手”的酒馆里喝个大醉。而每当他去了酒馆,森妮就会偷偷溜到树林里见埃德加。

不过,从现在开始,他们不会再偷偷摸摸的了。今天他们就会一起私奔,或者准确地说,是驾船私奔。在沿海五十英里[3]处的一座渔村里,埃德加得到了一份工作和一所房子。他幸运地找到了一位正在招人的造船匠。埃德加没有钱,他从来都身无分文,妈妈说钱没有用。不过船上的一个储物柜里放着他的造船工具。他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等大家发现他们已经离开时,辛纳里克就会重获自由,可以再次娶妻了。如果一个妻子跟另外一个男人私奔,实际上就等于跟原来的丈夫离婚了,教会可能不会赞同这一点,但习俗就是如此。森妮说,几周之内,辛纳里克就会跑到乡间,到一个极度贫困的家庭里找个漂亮的十四岁女孩儿。埃德加很好奇这个男人为什么想要个老婆,因为根据森妮的说法,他对性并没有太大兴致。“他就喜欢找个人来任由自己摆布一下。”她说,“我的问题是我已经长大,足以鄙视他了。”

辛纳里克是不会来追他们的,即便他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也不会。事实上,此后他也不太可能会知道他们在哪里。“假如我们判断错了,辛纳里克真的来找我们了,我会把他打个半死。”埃德加说。森妮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告诉他,她觉得他不过是傻子吹牛皮,他也知道她这么想是对的。于是埃德加匆忙补充道:“不过他没什么可能会真的来。”

埃德加到达了海湾的另一边。他将船靠岸,拴在一块巨石上。

他能听见修士们在念祷文。修道院就在附近,辛纳里克和森妮的家就在那后面的几百码[4]处。

埃德加坐在沙地上,望着漆黑的大海和夜晚的天空,想念着森妮。她可以像他一样轻轻松松就逃出来吗?要是辛纳里克醒了,不让她走怎么办?他们肯定会吵上一架,那样她就会被他打一顿。想到这个,埃德加突然想改变计划了,他从沙滩上站了起来,准备跑到森妮家去接她。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相信她一个人能行。辛纳里克肯定是喝醉之后呼呼大睡了,而森妮就像猫一般迅捷。按照计划,她睡觉的时候会在脖子上戴好唯一的首饰:一块挂在小皮绳上的、雕工精细的银色圆形饰物。她已经在腰包里装好了针和线,还有用于特殊场合的、缝了刺绣的亚麻束发带。就像埃德加一样,一会儿的工夫,她就能静悄悄地从家里离开。

很快,她就会到这儿来,她的双眼会闪着兴奋的光,她灵巧的身体渴望着他的身体。他们会抱在一起,紧紧相拥,热烈地互吻。随后,她会走到船里,他把船推向水面,推向自由。他想,他要先划一小段距离,再接着吻她。他们该怎么做爱呢?她会跟他一样等不及的。他会绕过岬角,将绑好的石块扔进水里作为船锚,接着他们就能躺在船上,在座板底下做爱。这有点别扭,但那又怎么样呢?船会在浪间轻轻摆动,随后,他们就会感觉到升起的太阳温暖地照在他们裸露的身体上。

不过,也许更加聪明的做法是,扬起船帆,先驶往离城镇更远的地方,以免被人中途拦截。埃德加希望用一整天来逃得远远的。但森妮近在咫尺,她看着他,对着他开心地笑,他实在难以抵住诱惑。然而保护他们的将来更加重要。

他们决定,等到了新家,就跟别人说他们已经结婚了。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同床共枕过。从今天开始,他们每天傍晚会一起吃晚餐,整夜躺在对方的手臂上,到了清晨,向对方露出会意的微笑。

埃德加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微光。天将破晓。森妮随时会出现。

只有当他想到自己家人的时候,才会感到悲伤。没有两个哥哥,他一样能幸福地生活,他们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蠢小孩一样。他已经比他们聪明了,但他们还要假装没这回事。然而,他想念爸爸,爸爸一辈子都在跟他讲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话,比如“无论你将两块木板嵌接得多么好,它们的接合处总是最脆弱的部分”。还有,想到要离开妈妈,他的泪水涌上了眼眶。她是个强大的女人,生活中出现问题的时候,她不会浪费时间哀叹命运,而是马上去将事情摆正。三年前,爸爸发了高烧,差点儿死掉,妈妈扛起了这个家,她告诉三个儿子应该怎么做、怎么催债、如何保证客户不取消订单,直到爸爸康复。她不仅是一家之主,更是一位领导者。爸爸是库姆的十二位长老之一,而当大乡绅威格姆试图提高租金时,带着镇上的人们一起进行抗议的是妈妈。

想到离开,他心中痛苦难忍,然而一想到自己能跟森妮永远在一起,这喜悦又把痛苦消解掉了。

微光之下,埃德加在水面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他的视力不错,他已经习惯了去辨认远处的船只,在浪头很高或者云层很低的状况下,区分船壳的形状。可是现在,他不太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他竖起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却只能听见浪花打在自己眼前的沙滩上。

心怦怦跳了几声后,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的头颅,令他不寒而栗。在天空昏暗的光线下,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尖尖的耳朵、巨大的下巴和长长的脖子。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看到了比怪物还要可怕的东西:一艘维京海盗船,在它长长的曲线型船首顶部是一条龙的头。

另外一艘维京船出现了,然后是第三艘、第四艘。疾速的西南风吹动着绷紧的船帆,轻盈的船只迅速地在浪间驶过。埃德加一跃而起。

维京海盗是贼,是强奸犯和杀人犯。他们会向海岸和河流上游发起攻击。他们会放火烧了城镇,偷走他们能带走的一切,然后杀掉除了年轻男女之外的所有人;至于年轻男女,则会成为他们的奴隶。

埃德加又犹豫了一阵子。

现在他能看到十艘船了,也就是说,大概有五百个维京海盗。

这真的是维京海盗船吗?其他造船的人也采用过他们的创意,模仿过他们的设计,埃德加自己就这么干过。但他能够看出两者的区别:斯堪的纳维亚的船里总是藏着令人恐惧的威胁,而这一点,没有人能够模仿。

而且,有什么人会在黎明时分大规模地驶向海岸呢?没有。毫无疑问,他们就是维京海盗。

库姆将遭遇地狱般的灾难。

他必须提醒森妮。如果他能够及时找到她,他们还是可以逃开的。

埃德加内疚地意识到,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森妮,而不是他的家人。他也必须去提醒他们。可是他们在小镇的另一侧,他得先找到森妮才行。

埃德加转身沿着海岸跑去,往前方寻找着可以暂时躲一下的障碍物。过了一阵,他停了下来,往海湾望去。维京海盗船正在高速行驶,这速度令他感到恐惧。海盗已经点燃了火炬,很快就要到达岸边,有些火炬的光映照在摇曳的水面上,有一些则被带到了沙地上。他们已经登陆了!

但是他们悄无声息。埃德加能够听见修士在祈祷,他们没有察觉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他也应该提醒他们。但他没办法提醒所有人!

也许他可以。埃德加看到了修道院的塔,塔在逐渐发亮的天空下显出了轮廓,他找到了一个提醒森妮、他的家人、修士和整座城镇的办法。

他掉转方向,朝修道院跑去。漆黑的前方是一道低矮的栅栏,他没有放慢速度,便直接跃了过去。跳到另一头的时候,他被绊了一下,但他马上保持了平衡,继续奔跑。

埃德加来到教堂的门口,回头往后看。修道院所处的地理位置较高,他能够在这里看到整个城镇和海湾。几百个维京海盗踩着飞溅的水越过浅滩,登上海岸,进入城镇。他看到一个茅草屋顶上干枯的稻草起了熊熊大火;随后,另一个屋顶也着火了,接着又一个。他认识镇上所有的房子和主人,然而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分不清楚哪儿是哪儿,他忧心忡忡地想,自己的家是不是也着火了?

他猛地打开教堂的门。教堂中殿由彻夜通明的烛光点亮。修士的吟唱变得断断续续,因为他们有人看见他跑进来,然后跑到了塔底下。他看见悬吊下来的绳子,于是抓住它往下拉。令他沮丧的是,钟声没有响。

其中一位修士离开人群,大步向他走来。修士剃得光秃的头顶被一圈白色的卷发包围着,埃德加认出了这是乌尔夫里克院长。“赶紧离开这里,你这个蠢小孩。”院长愤怒地对他说。

埃德加来不及解释。“我要把钟敲响。”他疯了似的说,“这钟是怎么回事?”

仪式突然暂停,所有修士都看着他。第二个人来了,他是司厨梅尔允,他年轻一些,态度没有乌尔夫里克那么傲慢。“怎么了,埃德加?”他问。

“维京海盗来了!”埃德加大喊。他又拉了一下绳子。他以前从来没有敲过教堂的钟,它的重量令他吃惊。

“啊,不!”乌尔夫里克院长喊道。他一脸苛责的表情变得惊恐:“上帝救救我们!”

梅尔允说:“你确定吗,埃德加?”

“我看见他们从海滩上过来了!”

梅尔允跑到门口往外看,回来的时候已经面色惨白。“是真的。”他说。

乌尔夫里克尖叫一声:“快跑啊,各位!”

“等等!”梅尔允说,“埃德加,你继续拉这条绳子。还得再扯几下,钟才会响。把你的两只脚抬起来,一直抓着绳子,坚持一会儿。其他人听着,海盗马上就要来了。跑之前把东西带上,装着圣人遗骨的圣物盒,还有珠宝首饰和书,然后跑到树林子里去。”

埃德加抓着绳子,两只脚离开地面,过了一阵,他就听见钟声轰然鸣响。

乌尔夫里克抓起一个银十字架,然后冲了出去,其他人在后面跟着。有些人冷静地收拾宝贵的物件,有些人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

教堂的钟开始摇摆,随后一遍遍地发出了响声。埃德加用他全身的力量,疯狂地拉着绳子。他想要每个人都马上明白,这阵钟声不是用来唤醒睡梦中的修士的,而是面向全镇的警报。

过了一会儿,埃德加确定自己已经敲得够久了。于是,他让绳子继续悬吊,自己冲出了教堂。

茅草屋顶烧焦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孔,清爽的西南风正让火势以可怕的速度蔓延。同时,日光越来越亮,镇上的每个人都在往屋外跑,手里抓紧婴儿和小孩,以及一切对他们来说有价值的物件:工具、鸡肉、装着硬币的皮包。跑得最快的人已经穿过了田野,往树林里去了。他们能逃过一劫,埃德加心想,真是多亏了那座钟。

埃德加朝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走,避开他的朋友和邻里们,往森妮家的方向走去。他看见了那个面包师,他本该早早地守在烤炉旁,现在他却背着一袋面粉跑出了家。那家叫作“水手”的酒馆依然安静,即便响起了警报,酒馆里的人仍然拖拉着起身。珠宝匠威恩在自己后背绑上一只储物箱,准备骑马离开,但那匹马受了惊吓,他便用手臂夹住它的脖子,使劲地往前赶。一个叫格里夫的奴隶抱着一个老女人,那是他的主人。埃德加扫过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的脸,看看森妮是否身在其中,但是他没有看见她。

然后,埃德加就遇到了维京海盗。

领头的是十二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两个相貌吓人的女人,他们全穿着皮坎肩,配有斧子和长矛作为武器。埃德加的恐惧涌上了喉咙,像是要呕吐出来。他发现海盗们没有戴头盔,他们并不需要那么多的保护——他们不像镇上的人那般柔弱。有的海盗手里拿着战利品:一把柄上镶着珠宝的剑,明显不是用来作战,而是用来展示的;还有一个钱袋、一件裘皮长袍、一副昂贵的马鞍,配有裱以镀金青铜的马具。有个海盗领着一匹白马,埃德加认得出来,那马本属于那艘鲱鱼渔船的主人;另一个海盗在肩上扛着一个姑娘,令埃德加庆幸的是,那不是森妮。

他往后退,但维京海盗继续往前,他不能逃,因为他必须找到森妮。

镇上有些勇敢的人开始抵挡海盗前进的脚步。这些勇敢的人背对着埃德加,所以埃德加不知道他们是谁。有些人拿着斧子和匕首,还有一些人握着弓和箭。随着几声心跳,盯着前方的埃德加目瞪口呆地看到锋利的刀刃刺进活生生的人体里,受伤的人在疼痛中发出了牲畜般的号叫,整个城镇弥漫着大火灼烧的气味。埃德加平生遇到过的暴力事件只有一个好斗的小伙和醉酒的男人之间发生的冲突。眼前之事,他前所未见:鲜血喷涌,内脏外溢,周围是痛苦和恐惧的尖叫。他吓得僵住了。

库姆的商人和渔夫不是这些从小生活在暴力之中的袭击者的对手。当地的人们转瞬之间就被砍倒,维京海盗继续前进,领头的人后面还跟着越来越庞大的队伍。

埃德加恢复了知觉,他在一所房子后面躲着。他必须逃出维京海盗的视线,但他还不至于害怕得忘了森妮。

袭击者沿着主街,继续追赶从这条道路上逃跑的人们。不过房子后面没有维京海盗。每所房子有大概半英亩的土地:大多数人种有水果树和蔬菜园,富裕一些的则拥有鸡舍和猪圈。埃德加从一个后院跑到另一个后院,前往森妮的家。

除了有片奶场,森妮和辛纳里克的房子与别家无异。那是一座由筑墙泥建造而成的单坡屋顶屋子,筑墙泥由沙子、石头、陶土和稻草混合而成,屋顶是薄薄的石瓦,目的是让里面保持清凉。这座建筑就在一片小牧场的边缘,小牧场则用作喂养奶牛。

埃德加走到那所房子前,猛地把门打开,冲了进去。

他在地上看见了辛纳里克,他长着黑色头发,身材矮胖。这里已经遭到了突袭,他身体周围的灯芯草已被鲜血浸透。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脖子和肩膀之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埃德加确定,辛纳里克已经死了。

森妮那条有着棕色和白色毛发的狗布林德尔站在角落里,就像所有受了惊吓的狗那样,它在颤抖,并在大口喘气。

可是,森妮呢?

森妮家后面有一扇通往奶场的门。此时,门开着,埃德加往前走过去,他听见了森妮的叫喊声。

埃德加走进奶场。他看见一个高大的、长着黄色头发的维京海盗的背影。这里发生过争斗:一桶牛奶洒在了石头地板上,喂养奶牛的长食槽被打翻了。

埃德加马上就看到那维京海盗的对手正是森妮。她那张晒得黝黑的脸怒不可遏,嘴巴大张,露出雪白的牙齿,乌黑的头发飞舞着。维京海盗手里拎着一把斧子,但他没有用它,他正用另一只手与森妮搏斗,要将她按在地面。她拿着一把厨房的刀,向他发起攻击。很明显,海盗不想杀她,而是想俘获她,一个健康的年轻女人会是非常有价值的奴隶。

他们都没有看到埃德加。

埃德加还没来得及动,森妮就往维京海盗的脸上划了一刀,鲜血从海盗脸颊深深的伤口里喷了出来,他疼痛得大声吼叫。暴怒之下,海盗扔掉斧子,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甩在地上。森妮重重地摔倒了,埃德加听见一声可怕的巨响,她的脑袋撞在了门槛的石阶上。令他惊恐的是,她似乎失去了意识。维京海盗一只膝盖跪在地上,从自己的坎肩里拿出一条皮绳,很明显是要把森妮吊起来。

他一转过头,就看见了埃德加。

维京海盗的脸色马上警惕起来,他伸手去拿自己掉在地上的武器,但已经太晚了。在他碰到斧子之前,埃德加已经抓起了它。这柄武器跟埃德加之前砍树用的工具非常相似。埃德加抓起斧柄,在他的思绪里,他注意到这把斧柄和斧头之间有着妙不可言的平衡性。他后退几步,维京海盗伸出手,却没有碰到他。那海盗准备站起身来。

埃德加绕了一个大圈,然后抡起斧子。

他把斧子举在身后,举过头顶,捶了下来,迅速、有力而准确,形成一条完美的曲线。锋利的刀刃精准地落在那男人的头顶上。斧子切开了他的头发、皮肤和头骨,深深地切入了他的大脑,瞬间脑浆四溢。

埃德加惊恐地发现,那个维京海盗并没有马上死亡,而是仍然挣扎着要站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生命才像被掐灭的烛光那样,渐渐消散。埃德加四肢瘫软,猛然倒地。

埃德加放下斧子,跪在森妮身边。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盯向上方。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跟我说话。”他说。他拉着她的手,抬起她的手臂,它们都是瘫软的。他亲吻她的嘴,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感受着森妮的心跳,把手放在他所倾慕的那柔软双乳的曲线之下。他的手一直放在那里,急切地等待着。他哭了出来,因为他发现那里已经没有心跳了。森妮死了。她的心脏再也不会跳动了。

他难以置信地、久久地盯着她看,心中怀着无限的温柔;他用他的指尖触碰她的眼睑,轻轻地抚摸着,仿佛担心会伤害到她。然后,他合上了她的双眼。

他的身体缓慢地向前俯去,直到脑袋靠在她的胸脯上。他的眼泪浸湿了她那件棕色的羊毛家纺长裙。

不消多久,埃德加的胸中就充溢着对夺去森妮性命的那个男人的狂怒。他跳了起来,抓住斧子,开始往维京海盗死去的面孔一顿乱劈,将海盗的前额捣碎,双眼切片,下巴剐开。

但这个动作只持续了一阵,埃德加就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是多么可怖而绝望。他停下来时,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喊,那人使用的语言跟他的类似,但又不太一样。他突然想起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他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我不管了,死就死吧,他想。但是这种心绪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如果他再遇到一个维京海盗,他自己脑袋的下场可能就跟他脚下这个男人的一样了。尽管处于悲痛之中,想到自己可能会被乱斧劈死,但埃德加依然能感到恐惧。

可是他该做什么?他担心自己被人发现在奶场里,身旁还有一具呼喊着要复仇的受害者尸体;但如果他往外跑,他肯定会被海盗抓住,然后被杀。他拼命往四周看,他应该躲在哪里?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翻转的食槽上,那是个粗糙的木制用具。把食槽整个翻转过来,然后躲在里面,那空间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躺在石头地板上,把食槽拉过来盖住自己。再想了想,他又从里面抬起食槽边缘,抓过斧子,又藏了进去。

一些光线透过食槽之间的木板照了进来。埃德加仍然安静地躺着、倾听着。木板盖住了些声音,但他还是能听见外面不少喊声和尖叫。他胆战心惊地等待着,维京海盗随时可能走进来,好奇地掀开食槽来看看底下是什么。埃德加下定决心,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就立刻用斧子把那人杀死;但是他有很大的劣势:他躺在地上,而他的敌人站在他的上方。

他听见有条狗在哀号,他知道布林德尔肯定站在了食槽旁,“走开。”他小声地说。他的声音让狗更起劲了,它哀号的声音更大了。

埃德加骂了起来,他抬起食槽边缘,伸出手去,把狗拉进来跟他一起躲着。布林德尔趴进去,不出声了。

埃德加等待着,倾听外面屠杀和毁灭的声音。

布林德尔开始舔斧头刃上维京海盗的脑浆。

埃德加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他开始感到有些温暖,估计太阳已经当空了。最后,外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少,但埃德加不确定维京海盗是不是全走了,每次他打算往外看,都会改变主意,觉得还不到冒险的时候。然后他再次想到森妮,又哭泣一遍。

布林德尔在埃德加身旁打着瞌睡,时不时还会在睡梦中呜咽几声,颤抖一下。埃德加在想,这狗是不是在做噩梦?

有的时候埃德加也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在一条正沉没的船上、一棵正往下倒的树上,或者在一场森林大火中逃难。当他醒过来时,他会大松一口气,强烈的宽慰感会让他想痛哭一场。现在他想,维京海盗的这场攻击也许只是个噩梦而已,他随时可能会醒来,发现森妮依然活着。但是他没有醒来。

最后,他听见外面的人们清清楚楚地讲着盎格鲁-撒克逊语。他仍然犹豫了一下。说话的人听上去是遇到了麻烦,而不是在恐惧些什么;他们正经受着悲痛的折磨,而不是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这肯定意味着维京海盗已经走了,埃德加这样推断。

海盗抢走了他多少朋友去当奴隶?他们留下了多少他邻里们的尸体?他的家人还在吗?

布林德尔发出了一阵希望的叫声,然后站了起来。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它不能完全站起来,但明确的是,它感觉现在已经很安全,可以走动了。

埃德加抬起食槽,布林德尔走了出去。埃德加从底下翻了个身,拿着斧子出来了。他把食槽放回地面,站了起来,由于长时间躲在里面,他感到四肢酸痛。他把斧子挂在腰带上。

然后埃德加往奶场的门外看去。

整个镇子已经不见了。

他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库姆这个地方怎么会消失了呢?不过他当然知道它是怎么消失的。几乎所有的房子都被烧毁了。其中一些还在冒着烟。砖石结构的建筑仍然矗立,埃德加花了好一阵子才将它们辨认出来。修道院有两座石头建筑:一座教堂和一栋两层的大楼,大楼底层是用餐室,二层是寝区。石头建造的教堂还有另外两座。珠宝匠威恩的家也是用石头建造的,因为这样才能防止盗窃。埃德加也认出了威恩的家,但这可没以前那么容易了。

辛纳里克的奶牛幸存了下来,它们害怕地成群挤在围起来的牧场中央。奶牛固然珍贵,但埃德加思量,维京海盗不会带它们上船,因为它们太笨重、太闹腾。就跟所有的窃贼一样,他们更喜欢现金,以及那些小巧的、高价值的东西,比如珠宝。

人们站在这废墟之前,一脸茫然,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单音节的叫声,表达着悲伤、恐惧和困惑。

又有一些其他船在海湾抛了锚,但维京海盗已经开船走了。

最后,埃德加允许自己再看一眼躺在奶场的尸体。那个维京海盗已经辨认不出人样了。埃德加想到这件事竟然是自己做的,感到有点奇怪。这简直难以置信。

森妮看上去平静得惊人。从表面上看不出致她死亡的头部伤害。她的眼睛半睁着,埃德加再次将它们合上。他跪下来,再次试图感觉森妮的心跳,但他知道这样很傻。她的身体已经冰冷。

他应该做什么?也许他可以帮助森妮的灵魂进入天堂。修道院仍然矗立着。他可以带她去修士们的教堂。

埃德加用双臂把森妮抱了起来。抱起她比他想象的要费力得多。她很苗条,他很强壮,可是她一动不动的身体却没办法让他保持平衡,他得把她使劲压在自己的胸口上,才能挣扎着站起来,他本不想那么用力的。埃德加粗暴地把她抱起来,却知道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已经死去的事实再一次赤裸裸地摆在他的面前,他又哭了起来。

埃德加走进屋子,经过辛纳里克的尸体,走出了门。

布林德尔跟在他的后面。

似乎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尽管天色难以辨认:天空中仍然飘着灰烬,它们随着余火中的烟雾洒在空气之中;人们还能闻到活人被火烧了之后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幸存下来的人惶惑地看着周围的景象,仿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多数人从树林里回来,有些人在赶着牲畜。

埃德加往修道院的方向走。森妮的重量已经开始让他的双臂生疼,但他倔强地享受着这种痛。然而令埃德加苦恼的是,森妮的双眼怎么也闭不上。他想看到她是一副睡梦中的模样。

没什么人能注意到他,人们正在经历自己的悲剧。他到了教堂,走了进去。

不只是他一个人想到了教堂。教堂的中殿躺着一排人体,人们守在一旁,要么站着,要么跪着。乌尔夫里克院长朝埃德加走来,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用专横的语气说道:“死的还是活的?”

“是森吉芙,她死了。”埃德加答道。

“死人放在东边,”乌尔夫里克说,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温和不起来,“受伤的人放在中殿。”

“您可以为她的灵魂祈祷吗?”

“别人什么待遇,她就是什么待遇。”

“是我发出了发现海盗的警报,”埃德加抗议道,“也许我还救了您一命。请您为她祈祷吧。”

乌尔夫里克没有回答,快步离开了。

埃德加看到那位梅尔允修士正给一个伤者的一条腿缠上绷带,伤者哀号着。等梅尔允终于站起身来,埃德加对他说:“您可以为森妮的灵魂祈祷吗?”

“当然可以。”梅尔允说,然后他在森妮的前额处画了一个十字。

“谢谢您。”

“现在,把她放到教堂的东面吧。”

埃德加沿着中殿,经过祭坛往前走。教堂的另一边,大概有二三十具尸体整齐地排列在地面上,悲痛的亲属们在一旁注视着他们。埃德加轻轻地把森妮放在地上。他摆直她的双腿,将她的手放在胸前,用自己的手指抚平她的头发。他希望自己是个司铎,可以亲自来照顾她的灵魂。

他在她身旁跪了很长时间,看着她那张一动不动的脸,他努力接受她再也不会对自己回眸一笑的事实。

最后打断埃德加思绪的是那些在世的人。自己的父母还在吗?自己的哥哥们被海盗抓去当奴隶了吗?仅仅几个小时之前,他还打算永远地离开他们。现在他却开始需要他们了。没有了他们,他在世界上将孤身一人。

埃德加又陪了森妮一小会儿,然后离开了教堂,布林德尔跟在后面。

到了外面,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于是他决定回家。当然,他的家可能已经不在了,但也许他还能找到家人,或者找到他们遭遇了什么的线索。

最快的方法就是沿着海滩走。埃德加希望往大海方向走的时候能够找到自己靠岸的船。他停靠船的位置离镇上最近的屋子有一定距离,所以它很有可能没被烧毁。

在埃德加到达海岸之前,他遇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正从树林里出来往镇上走。当他看到她强健而刚毅的身体正迈着大步,果断地往前走时,他松了口气,全身软了下来,感觉要倒在地上。母亲手里正拿着一口古铜色的饭锅,也许这是她唯一保住的家里的东西了。她的脸上挂着悲伤,但双唇紧闭,呈一条直线,决心坚定。

当她看到埃德加的时候,神色变得喜悦。她张开双臂抱住他,脸压在他的胸前,哭泣着说:“我的孩子,噢,我的埃迪[5],感谢上帝。”

他闭上双眼抱着她,心中涌动着对她从未有过的深情感激。

过了一会儿,他往她的肩膀上方看去,看到了埃尔曼。他跟妈妈之前一样阴郁,但他的神色与其说是坚决,不如说是执拗;埃德加还见到了埃德博尔德,他长得英俊,脸上有雀斑。但他看不见他们的父亲。“爸爸呢?”埃德加说。

埃尔曼说:“他让我们先跑,他自己留在那里保护船坞。”

埃德加想说:那你们就把他这样留下了?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而且,埃德加自己不也把他留下了吗?

妈妈放开了手。“我们现在回家,”她说,“看看那里还剩了什么。”

他们往海岸走去。妈妈大步快速往前走,等不及想知道真相,无论是好是坏。

埃尔曼责备地说:“你跑得够快的啊,小弟,你怎么不把我们叫醒?”

“我把你们叫醒了,”埃德加说,“我敲了修道院的钟。”

“你才没有。”

看样子,埃尔曼是想吵架。埃德加看往别处,一言不发。他不在乎埃尔曼在想什么。

当他们到达海滩时,埃德加看见他的船已经不见了。当然,维京海盗已经抢走了它。他们认得出哪种是好船。而且把它运走也容易,把它绑在他们其中一条船的船尾,拖走就行。

这真是个巨大的损失,但埃德加并不为此心痛。跟森妮的死比较起来,这实在微不足道。

沿着海岸走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一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孩子的年纪与埃德加相当,而那个母亲已经死了。埃德加在想,也许她是因为试图阻止维京海盗把她的儿子抢去当奴隶,所以才被杀的。

几码之外还有一具尸体,远处又有一具。埃德加仔细辨认每个死人的脸:他们全是埃德加的朋友和邻里,但是爸爸不在里面。于是,埃德加小心翼翼地在心里祈祷父亲活了下来。

他们回到了家。整座屋子只剩下一个火炉和立在上方的铁三脚架。

废墟的一侧是父亲的尸体。妈妈带着惶恐和悲痛大叫了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埃德加也跪在她的身旁,用手搂住她颤抖的肩膀。

爸爸的右臂在肩膀处被砍断了,看上去是被斧头砍的,估计父亲是流血至死。埃德加想到那条手臂所具有的力量和技法,不由得落下愤怒的泪水。

他听见埃德博尔德说:“看看院子。”

埃德加站起来,擦干眼泪。一开始,他不太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于是他又揉了揉眼睛。

院子已经被烧毁了。正在建造的船和储存下来的木材已经成为灰烬,那桶焦油和绳子的命运也一样。唯一剩下的是他们用来磨利刀具的磨刀石。那堆灰烬之中,埃德加能辨认出几块已经烧焦的骨头,很小,不像是人的骨头,他猜,可怜的老狗格伦德尔一定是在这里被活活烧死,烧到只剩拴它的铁链了。

那片院子曾经是这个家庭所有的财富。

埃德加意识到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院子,还有他们的生存手段。即便有客户想下订单,让三位学徒造一艘小船,他们也已经没了木头,造不出来。没了工具,削不了木头;而没了钱,他们连需要的任何东西都买不到了。

也许妈妈的钱包里还剩了一些银便士,但整个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平时多出来的钱,通常爸爸会用来买木材。他总说,好的木头比银币要好,因为木材不好偷。

“我们什么也没剩下,没办法谋生了,”埃德加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