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

1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大概在仁爱部,然而没办法确定。

他是在一间天花板很高、没有窗户的牢房里,墙上贴着亮闪闪的瓷砖,隐藏的电灯以冷光照亮了整间牢房,另外还有种低沉的、一刻不停的嗡嗡声,估计跟换气系统有关。除了牢门那里,四面墙上都安了条宽度刚好够坐的长凳或者说搁板。对面有个马桶,可是没有垫板。牢房内有四张电屏,每面墙上一张。

他感到腹内隐隐作痛,自从被推进一辆没有窗的囚车带走以来,就一直感到肚子疼。但他也感到饥饿,那是种折磨人的、影响健康的饥饿。他可能有一天时间没吃过东西了,也可能是一天半,他也不知道——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被捕时是上午还是晚上。被捕以来,他就没再吃过东西。

他坐在那条窄窄的长凳上尽量一动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他已经学会一动不动地坐着。如果你做出意外的动作,他们会通过电屏喝斥。想吃东西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他最想吃的是一片面包,他想到工作服口袋里还有几片面包皮,甚至有可能——他这样想,是因为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时蹭他的腿——口袋里还有不小的一块面包。到最后,想弄明白的诱惑压过了恐惧,他悄悄把一只手伸进口袋。

“史密斯!”电屏里传来一声喝斥,“六〇七九号温斯顿·史密斯!牢房里不准把手放进口袋!”

他又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被带到这里之前,他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待了段时间,那肯定是巡逻队使用的一个普通临时拘留所。他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不管怎样,会有几小时,在没有时钟也没有日光的情况下,难以判断有多长时间。那是个闹哄哄、臭气熏天的地方,他曾被关在跟现在这间差不多大的牢房里,可那间脏得要命,而且总是挤满十到十五个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普通罪犯,但其中也有几个政治犯。他一直靠着墙不做声地坐着,被身上肮脏的人挤来挤去,他的心思全被恐惧和腹部的疼痛所占据,因此对周围的情况兴趣不大。不过他还是留意到党员囚犯和其他囚犯在行为上有极大差别。党员囚犯总是默不做声,一副害怕的样子。普通囚犯倒像谁都不放在眼里,高声咒骂看守,在其财物被没收时奋力还击,在地板上写下流话,还把食物藏在衣服里不知什么地方偷偷带进牢房。电屏里传来想维持秩序的声音时,他们甚至嚷得比它的声音还大。另外,他们中间有几个似乎跟看守的关系很要好,他们喊看守的外号,并花言巧语从他们那里骗到烟卷,从门上的观察孔塞进来。看守对待普通囚犯时,也有一定的宽容,尽管他们也必须粗暴对待他们。他们经常谈论劳改营,大多数囚犯都要被送进那里。温斯顿听明白了,如果能跟别人搞好关系,懂得诀窍,劳改营也“不赖”。劳改营里有各种各样的行贿受贿、开后门和敲诈勒索行为,也有同性恋和卖淫行为,甚至还有用土豆做的非法蒸馏酒。被寄予信任的总是普通囚犯,特别是歹徒和杀人犯,他们组成类似贵族的群体。所有脏活累活都让政治犯来干。

临时拘留所里各种各样的囚犯走马灯般来来去去:毒品贩子、小偷、强盗、黑市交易者、醉汉、妓女。有些醉汉很凶,别的囚犯不得不合力把他制服。有个身材高大、六十岁左右的女人被四个看守一人抓着一条腿或胳膊抬进来,她仍在乱蹬乱嚷,她的乳房沉甸甸地垂着,一头浓密的白色鬈发在挣扎时散开了。几个看守扯下她用力踢人的靴子,然后隔着温斯顿的大腿就把她撂了过来,几乎把他的大腿骨压碎。那个女人坐正身子后向看守的背影大声嚷道:“操你们这些杂种!”然后她注意到自己坐得不平,就滑下温斯顿的膝盖坐到长凳上。

“请原谅,亲爱的。”她说,“我也不想坐到你身上,只是那几个该死的家伙把我撂这儿了。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女士,对不对?”她停下来,拍拍胸口打了个嗝。“请原谅,我不大舒服。”

她身子前俯,往地板上吐了一大摊东西。

“好点了。”她说着把身子向后靠并闭上了眼睛。“我的意思是永远别忍着,趁在胃里还没消化的时候吐出来。”

她恢复过来了,转过身子又看了一眼温斯顿,似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她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搭在温斯顿的肩上并把他扳向自己,她嘴里的啤酒和呕吐味直冲温斯顿的脸庞。

“你姓啥,亲爱的?”

“史密斯。”温斯顿说。

“史密斯?”那个女人说,“怪了,我也姓史密斯。怎么回事呢?”她又感伤地说:“我有可能是你妈!”

温斯顿想,她真有可能是他母亲,她们两人的岁数和体形都差不多,人们在劳改营里过二十年多少会有点变化,很有可能。

别的囚犯没一个跟他说话。很奇怪的是,普通囚犯对党员囚犯视而不见,他们称党员囚犯为“党棍”,语气里带着轻蔑和不屑。党员囚犯似乎害怕跟别人说话,最主要的,是害怕互相交谈。只有一次,两个女党员在长凳上被挤到一块时,一片嘈杂中,温斯顿无意间听到她们很快交谈了几句,特别提到所谓的“一〇一房间”,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能在两三个小时前,他们把他带到了这里。他腹部的隐痛从未消退过,只是有时轻些,有时厉害些,他的思绪也随之开阔或收缩。疼得厉害时,他想到的只是疼痛本身和想吃东西的渴望。感觉好一些时,他陷入恐慌。有时他真真切切预见到将要遭遇什么事时,他心头乱跳,屏住呼吸。他感到警棍打在他的肘部,钉了铁掌的靴子踢在他小腿肚上;他看到自己在地上爬行,嘴里的牙齿被打落,但还在尖叫着请求饶恕。他几乎没怎么想起茱莉娅,没办法把心思固定在她身上。他爱她,不会背叛她,但那只是一项事实,他像知道算术规则一样知道这项事实。他感觉不到对她的爱,也几乎没怎么想她会遭遇何事。他想起奥布兰的时候更多,还怀着一丝希望。奥布兰肯定知道他被捕了。正如他曾经说过,兄弟会从不营救自己的成员,不过还有剃须刀片,他们在能做到的情况下会送进来。看守冲进牢房之前,他或许有五分钟时间可用。剃须刀片带着灼人的冰冷感觉割进他的身体,甚至拿着它的手指也会被割到骨头。他那身病躯的所有感觉全回来了,即使是最轻的痛楚,也让他缩着身子颤抖不已,他拿不准就算他有机会使用剃须刀片,他究竟会不会用。更为理所当然的是活一时算一时,即使肯定到最后还是要被拷打,多活上十分钟也好。

有时他试图计算出牢房墙上瓷砖的数量,应该不难,但他总是或早或晚忘了数到多少。更多时候,他琢磨的是自己身在何处和那时是几点钟的问题。有一阵子,他感到很肯定外面是一片光明,再过一阵,他又同样肯定地觉得外面是一片漆黑。在这里,他本能地知道电灯永远不会关,这是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现在才明白为何奥布兰似乎明白他那句话里的暗示。仁爱部里没有窗户,他所在的牢房也许在大楼的中心部位,或者挨着外墙,又可能在地下十层或者地上三十层。想象中,他把自己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试图通过身体的感觉,来确定自己是在高高的空中还是深深的地下。

外面响起皮靴走路的声音。铁门当的一声打开,一个年轻警官敏捷地一步跨入。他身穿整洁的黑制服,浑身上下像擦亮的皮革一样闪闪发光,他苍白而缺乏表情的脸庞像是蜡制面具。他向外面的看守示意把领来的囚犯带进来。诗人安普福斯踉跄着走进牢房,铁门当的一声又关上了。

安普福斯拿不准似的左右挪动,似乎觉得有另外一扇门可以出去,然后就开始在牢房里踱来踱去。他还没有注意到温斯顿也在里边,他不安的眼神盯着温斯顿头部上方一米处的墙上。他没有穿鞋,又大又脏的脚趾从袜子洞住外伸着。他也有几天没刮脸了,一脸又短又硬的胡须长到颧骨那里,让他有了副凶逞之徒的样子,跟他高大而虚弱的身体和不安的动作形成奇特的反差。

温斯顿尽管疲倦,还是坐直了一点身子。他必须跟安普福斯说话,即使要冒着被电屏里的声音喝斥的危险。甚至可能想象安普福斯身负夹带刀片之命。

“安普福斯。”他说。

电屏里没有传来喝斥声。安普福斯停下脚步,有点吃了一惊。他的两眼慢慢聚焦到了温斯顿身上。

“啊,史密斯!”他说,“你也在!”

“你怎么也进来了?”

“跟你说实话——”他在温斯顿对面的长凳上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只有一种过错,对不对?”他说。

“你犯了吗?”

“我显然犯了。”

他把一只手放到前额上压了太阳穴一会儿,似乎想记起来什么事。

“这种情况是有的,”他含糊地说,“我能想到的有一次——可能就是那次。那一次是不谨慎,一点儿没错。我们当时正在为吉布林[1]的诗歌创作出定稿,我在其中一行的末尾保留了‘上帝’这个词,我也是没办法!”他抬眼看着温斯顿,几乎是愤慨地继续说道,“那一行没法改,那首的韵脚是‘棍子’[2],你知不知道英语里总共只有十二个词跟‘棍子’押韵?我一连几天绞尽脑汁地想,但的确没有其他可以押韵的词。”

他的表情变了,暂时没了恼怒感,看上去几乎是高兴的。从他又短又硬的肮脏胡须上,绽放出一种知识分子式的激动,是某个学究发现一件无用事实时的喜悦。

“你有没有想到过,”他说,“整个英语诗史都受到了英语缺乏韵脚这一事实的决定性影响?”

没有,温斯顿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就在当下,这也不能让他觉得很重要或者有趣。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他问道。

安普福斯好像又吃了一惊。“我几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可能是两天或者三天前抓到我的。”他的眼睛在墙上扫来扫去,似乎有点想在哪里找到窗户。“这种地方白天黑夜没什么差别,我不明白怎样才能计算出是几点了。”

他们前言不搭后语地又谈了几分钟,冷不防从电屏里传来要他们住嘴的喝斥。温斯顿平静地坐着,两手交叉着。安普福斯的身躯庞大得没法舒舒服服地坐在窄凳子上,他不安地扭来扭去,瘦长的两手一会儿扣着一个膝盖,然后再换到另一个上。电屏里传来命令,厉声要求他老老实实坐着。时间在流逝,二十分钟,一小时——难以判断。外面再次响起皮靴声,温斯顿的心头一紧。很快,非常之快,也许再过五分钟,也许就是现在,那靴子声意味着轮到他了。

门打开,那个冷面的年轻警官跨进牢房,手向安普福斯一指。

“一〇一房间。”他说。

安普福斯被两个看守夹在中间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他脸上隐约显出不安的样子,但仍是一副迷惘相。

好像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温斯顿的腹部疼得更厉害些了,他的心思在同一段轨道上来来回回,就像一个球次次掉进同一道狭槽。他只能想到六件事:腹部的疼痛,一块面包,流血和呼号,奥布兰,茱莉娅,剃须刀片。这时,他心头又是猛地一紧,沉重的皮靴声越来越近。铁门打开时,它制造出的气流带进一股刺鼻难闻的冷汗味道。帕森斯走进牢房,他穿着卡其布短裤和一件运动衫。

这次温斯顿吃惊得有点忘了场合。

“你也进来了!”

帕森斯瞥了温斯顿一眼,眼神里既不是感兴趣,也不是吃惊,而只是痛苦。他开始急匆匆地走来走去,显然无法安静不动。每次他伸直胖乎乎的膝关节时,那里显然在颤抖。他的眼睛圆睁着,像在盯着什么,似乎他无法忍住不看那不远处一样。

“你怎么进来了?”温斯顿问他。

“思想罪!”帕森斯几乎是抽噎着说,他的声调听上去一方面是完全服罪,另外还有种不敢相信的震惊感,就是这个词居然会用到自己身上。他在温斯顿对面停下脚步,开始急切地向他诉说:“你不会认为他们会枪毙我吧,对不对,老兄?如果你没有真的做什么事——只是个念头,那是你无法控制的——他们不会枪毙你,对不对?我知道他们会给我辩解的机会。哦,我相信他们会那样做!他们了解我过去的表现,对不对?你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能算是坏人。不算聪明,这不用说,可是热心。我一向全心全意为党服务,不是吗?我被判五年就够了,你觉得呢?要么甚至十年?像我这样的伙计在劳改营里会很有用,他们不会因为我做错一次就枪毙我吧?”

“你有罪吗?”

“我当然有罪!”帕森斯嚷道,还奴性十足地看了一眼电屏。“你不是认为党会逮捕一个无辜的人吧?”他长得像青蛙一般的脸庞平静了一点,甚至略微带上了虔诚的表情。“思想罪是件可怕的事,老兄。”他用教育人的语气说,“它很阴险,能在你根本不知道的时候控制你。你知道它是怎么控制我的?在我睡觉的时候!对,这是事实。你看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尽我的本分——从来根本不知道我的思想里有坏东西,后来我就开始说起梦话。你知道他们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他压低嗓音,好像某个人为了治病的原因而说一句下流话。

“‘打倒老大哥!’对,我说了!好像说了一遍又一遍。老兄,我这是跟你说,我很高兴在我还没有进一步往下发展前,他们就抓到了我。你知不知道到法庭上我会怎么跟他们说?‘谢谢你们,’我会说,‘谢谢你们及时挽救了我。’”

“谁检举的你?”温斯顿问他。

“是我的小女儿。”帕森斯半是伤心,半是自豪地说,“她从锁眼里听到的。她听到我那样说,第二天就去巡逻队报告了。对一个七岁的小家伙来说,是够聪明的了,对不对?我一点也不埋怨她,事实上我还为她自豪呢。不管怎样,这说明我已经把她培养上了正路。”

他又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向马桶渴望地瞟了好几眼。到后来,他突然猛地扯下短裤。

“对不起,伙计,”他说,“我忍不住了,憋着呢。”

他的大屁股一下坐到马桶上,温斯顿用手捂住了脸。

“史密斯!”电屏里传来了喝斥的声音,“六〇七九号温斯顿·史密斯!把手放下来,在牢房里不准捂着脸!”

史密斯放下手,帕森斯在马桶上排便,声音很大,泄得干净。接下来才知道抽水装置有毛病,牢房里一连几个小时都臭气熏天。

帕森斯被带走了,更多囚犯被神秘地带来又带走。有个女人被带去“一〇一房间”,温斯顿留意到她听到那个词时似乎瘫倒了,甚至脸色也变了。到后来——如果他是上午被带来这个地方的,那就是在下午,如果他是下午被带来的,那就是在午夜——牢房里剩下六个人,有男有女,全一动不动地坐着。温斯顿的对面有个男人,胖得没了下巴,牙齿外露,特别像是某种个头很大、于人无害的啮齿动物。他红一块白一块的胖脸颊下部有很明显的颊袋,很难不让人以为他在那里还藏了点食物。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胆怯地在人们的脸上扫来扫去,接触到别人的目光时,他很快就望向别处。

铁门开了,又一个囚犯被带进来,他的外表让温斯顿心头一惊。他是个普普通通、长相猥琐的男人,也许是个工程师或技术员之类。但是让人吃惊的是他脸部的瘦削程度。他像一具骷髅,出于瘦的原因,他的嘴巴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而且那双眼睛里似乎充满对某人或某物杀气腾腾、不可遏止的仇恨。

那个男人在离温斯顿不远的凳子上坐下。温斯顿没再多看他一眼,那张骷髅一般的痛苦脸庞在他脑海里的形象却特别鲜明,以至于好像就在他眼前。突然,他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快饿死了。好像牢房里的每个人在同一时刻,都想到了同样的事,长凳上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无下巴的男人不停扫视那个脸似骷髅的人,然后内疚地转过眼,接着又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拉了回来。很快,他在那里坐不安稳了,最后他站起来,蹒跚地走到牢房这边,把手深深掏进他的工作服口袋,然后带着难为情的神色拿出一片肮脏的面包,送到脸似骷髅的男人面前。

电屏里传来暴怒、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无下巴的男人一下子跳起来,脸似骷髅的男人迅速把手放到背后,似乎在向全世界表明他拒绝了馈赠。

“巴姆斯德!”那个声音在咆哮,“二七一三号巴姆斯德!把面包扔到地上!”

无下巴的男人把面包扔到地上。

“站着不准动,”那个声音说,“面朝门,不准动。”

无下巴的男人服从了,他有袋的面颊在不可控制地颤抖着。铁门当的一声开了,那个年轻警官进来迈到一边,从他背后,闪现出一个膀阔胳膊粗的矮胖看守。他在无下巴的男人的对面站定,然后在警官的示意下凶猛地挥了一拳,这用尽全力的一击结结实实砸在无下巴的男人的嘴部,劲道之足好像几乎把他打得飞了起来。他的身体一下子从牢房这头跌到那头,只是马桶底座挡住了他的身体。有一阵子,他躺在那里像晕了过去,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口鼻里涌了出来。他发出了很微弱的呜咽或者说是吱吱声,似乎是在无意识状态下发出的。接着他翻了个身,歪歪斜斜地以手撑地跪了起来。在淌着的血和唾液中,他的上下两排假牙全掉了出来。

囚犯全一动不动地坐着,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无下巴的男人爬回坐的地方。他一侧脸庞的下部变得乌青,嘴巴肿成了不辨形状的一团肉,呈樱桃色,中间是嘴巴的黑洞,不时有少量鲜血滴到他工作服的胸前位置上。他那双灰白色眼睛仍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显得更加心虚,似乎想弄清楚别人因为他丢人现眼而鄙视他到了什么程度。

铁门开了。年轻警官做了个小小的手势,指着的是那个脸似骷髅的男人。

“一〇一房间。”

温斯顿旁边有人抽了口冷气,囚犯中传来一阵骚动。那个男人几乎是一下子跪倒在地板上,十指交错地扣着双手。

“同志!长官!”他叫道,“别带我去那里!我不是什么都向您交代了吗?您还想知道什么?我全坦白出来,全部!只要告诉我您想知道什么,我全坦白!写下来我就会签字——什么都行!别带我去一〇一房间!”

“一〇一房间。”警官说。

那个男人的脸庞本来已经很苍白,那时也变了颜色,温斯顿本来还不相信。那绝对是一层青色,不可能弄错。

“对我怎么样都行!”他喊道,“你们已经几个星期没让我吃东西了,干脆让我死了吧。枪毙我,吊死我,判我二十五年吧。你们还想让我把谁供出来?你们只用说是谁,想让我说什么我就会说什么,不管是谁,你们怎么样处置他我都无所谓。我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您可以把他们全带走,在我面前割断他们的喉管,我会在旁边看,可是别带我去一〇一房间!”

“一〇一房间。”警官说。

那个男人发狂似的看了一圈其他囚犯,似乎想到了找替死鬼的办法。他的眼睛落到了无下巴的男人被打开花的脸上,他突然伸出一条瘦削的胳膊。

“您应该带走的是他,不是我!”他大喊大叫,“您没听到他的脸被打以后他说了什么话。给我一个机会吧,他说的每个字我都说给您听。才是反党的,我不是。”看守往前跨了一步,那个男人的声音变成了尖叫,“您没听到他说什么!”他还在重复着,“电屏出毛病了。他才是你们要抓的人,带他走,别带我!”

两个强壮的看守上前要抓住他的胳膊,但就在那时,他身子在牢房的地板上一扑,抓住了撑着长凳的一根铁腿,像头野兽一样,发出没有词的号叫。两个看守抓住他,想把他扯开,他却以惊人的力气不放手。在也许有二十秒的时间里,他们在拉扯着他。囚犯全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正视前方。号叫声已经停止,那个男人除了抓紧,再也没力气发出别的声音。接着他又发出了另外一种哭叫,有个看守用皮靴踢断了他一只手的手指。他们把他拖起来。

“一〇一房间。”警官说。

那个男人被带了出去,蹒跚地走着,垂着头,捧着被踢伤的那只手,不再有一丝反抗。

又过了很久。如果那个脸似骷髅的男人是在午夜时被带走的,到那时就是上午;如果是在上午被带走的,到那时就是下午。温斯顿独自待在牢房里已经达几小时。窄窄的凳子让他坐得全身疼痛,不得不经常起身走动一下,也没有受到电屏的斥责。那一小片面包还在那个无下巴的男人丢下的地方。一开始,他需要费很大劲才不去看它,但是不久口渴就更甚于饥饿感。他嘴巴发黏,还有恶臭。嗡嗡声和恒久的白色灯光给他的头脑带来一种晕眩和空洞感。他要站起来,是因为他疼到了骨头里,无法忍受,但几乎马上又坐了下来,因为感到太眩晕,弄不准他还能不能够站立。每当他身体上的感觉稍微可以控制时,那种恐怖感就会回来。有时,他怀着越来越小的希望想着奥布兰和剃须刀片。如果早晚会给他东西吃,可以想象他会拿到藏在食物里的剃须刀片。茱莉娅也依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她正在某个地方受苦,也许比他受的苦要大得多。她可能此时正在号呼叫痛。他想:“如果能把我的疼痛增加一倍就能救下茱莉娅,我会那样做吗?对,我会的。”但那只是理智状态下所做的决定,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他应该这样做。他没感觉到那种疼痛。在这种地方,除了疼痛和预知将有的疼痛,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事情。再说,当你真的在承受疼痛时,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你还有可能希望再增加自己的疼痛吗?到目前为止,这一问题仍无法回答。

又听到皮靴声越来越近。铁门打开,奥布兰走进来。

温斯顿一下子站起来,看到奥布兰,让他震惊得完全忘了应该更谨慎一点。他忘了电屏的存在,这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

“他们也抓到你了!”他嚷道。

“他们很久以前就抓到我了。”奥布兰说,话里带着不温不火、几乎有歉意的讽刺味。他往旁边一让,在他身后出现一个胸部宽阔的看守,手里拎了根长长的警棍。

“你是知道的,温斯顿。”奥布兰说,“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以前就知道——你一直知道。”

对,他现在明白了,他一直就知道,可是已经没有时间想这些。他眼睛盯着的,只是看守手里的警棍。它有可能落在任何地方:头顶,耳朵,上臂,肘部——

在肘部!他猛然跪了下来,身体几乎瘫软,他用手紧捂被打了的肘部,眼前直冒金星。没想到,真没想到打一下就能那么疼!眼前冒过金星之后,他能看到另外两个人在俯视着他,看守在嘲笑他那扭曲的身体。总算有个问题得到了解答,不管有什么理由,你永远不会希望增加疼痛。对于疼痛,你只抱一个希望,那就是让它停止。世界上没有比身体上的疼痛更糟糕的事情,疼痛面前没有英雄,没有英雄。他徒劳地抱紧被打伤的左臂在地上翻滚时,这样想了一遍又一遍。

2

他躺在一张像是行军床之类的东西上,不过离地面更高一些,他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似乎有比平时更强的灯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奥布兰站在他旁边,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在他的另一侧,站着个身穿白大褂、手持注射器的人。

即使睁开眼睛后,他仍然只是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东西。他有种印象:他是从一个很不相同的世界游进了这房间,那里有点像是个在房间之下很深的水下世界。他不知道在那里已有多久,自从他们逮捕他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黑夜或者白天。另外,他的记忆也不连贯,有时他的意识完全停止了,就连睡觉时也是,然后在一段空白期后又重新拥有,然而他无从得知间隔究竟是几天、几周还是只有几秒钟。

从第一次肘部被打以来,噩梦便开始了。后来,他意识到当时发生的全部,只是个前奏而已,是差不多每个囚犯都须经过的常规审问。罪行很广泛——间谍、破坏之类——不言而喻的是每个人都会坦白。坦白是种例行手续,拷打则是实实在在的。他不记得他被殴打过多少次以及每次殴打持续多久,总有五六个身穿黑制服的人在同时殴打他,有时用拳头,有时用警棍,有时用钢棍,有时用皮靴。很多次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像头牲畜一样不知羞耻地将身体扭来扭去,一直在企图躲避脚踢,然而没用,那样只不过招致更多踢打,就在肋骨、腹部、肘部、小腿、腹股沟、睾丸、尾骨等地方。有许多次,这种毒打没完没了,到最后对他来说,残酷邪恶、无法原谅的事情不是看守不停殴打他,而是他无法强迫自己变得不省人事。许多次他完全吓破了胆,以至于甚至在毒打开始前,就喊着求饶,只是看到一个拳头往回收准备击打时,也能让他一股脑坦白出真实或者想象出来的罪行。有许多次,他决心什么也不说,每个字只能在他忍疼吸气的间隙从他嘴里挤出来。还有许多次,他软弱无力地想妥协,会对自己说:“我会坦白,但不是现在。我一定要坚持到疼痛变得不可忍受时。再被踢三下,再被踢两下,我就会告诉他们想知道的事。”有时他一直被殴打到几乎无法站立,然后像袋土豆一样,被扔到牢房的石头地板上,让他恢复几个小时,然后又被拖出去再次殴打。还有些时候恢复的时间较长一些,他只是隐约记得,因为在那些时候,他要么在睡觉,要么处于昏迷中。他记得住进过一间牢房,里面有张木板床,一个从墙上突出来的类似搁板的东西,洗脸盆,还吃到了有热汤、面包和偶尔有咖啡的几顿饭。他记得有个粗鲁的理发匠来给他理发剃须,另外还有些身穿白大褂的公事公办、缺乏同情心的人,他们量他的脉搏,测试他的反应,翻开他的眼皮,用粗糙的手指摸索他有无骨折,还往他手臂上打针,让他入睡。

殴打没那么厉害了,而主要变成一种威胁,一种在他的回答让人不满意时,随时会继续殴打他的恐惧感。审讯他的不再是身穿黑制服的暴徒,而是党员知识分子,都是些动作敏捷、戴着亮闪闪眼镜的矮胖男人,他们轮番审他,一次持续——他觉得有,没办法肯定——十到十二个小时。这些后来的审讯者确保他处于不厉害的疼痛中,但他们也并非主要靠让他疼痛来折磨他。他们抽他耳光,扭他耳朵,让他单足站立,扯他的头发,不允许他去小便,用炫目的电灯照射他的脸,直到他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但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是羞辱他,并摧毁他争辩和推理的能力。他们真正的武器,是残酷无情地对他审讯个没完没了,一小时接一小时,提出迷惑性的问题,让他说出不想说的话,给他设置陷阱,歪曲他所讲的一切,证明他每次都在撒谎和说话自相矛盾,直到他既是因为羞愧,也是因为精神疲劳而哭了起来,有时在一次审讯中,他会哭上十几次。几乎每次审讯时,他们都会高声辱骂他,每次回答得迟疑时,都会威胁要把他交回给看守。有时他们却突然改变语气,称他为同志,以英社和老大哥的名义向他恳求,不无伤感地问他即使到了现在,他是否还留有对党的足够忠诚,希望洗刷自己的罪恶。经过几小时审讯,他的神经已处于崩溃状态时,就连这种恳求的话,也能让他涕泪交流。到了最后,那种唠唠叨叨的声音跟看守的皮靴及拳头比起来,能让他垮掉得更彻底些。简而言之,他成了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嘴巴,让他签什么就签什么的一只手。他唯一关心的,是发现他们想让他坦白什么,然后在凌辱再次开始前很快坦白出来。他坦白自己刺杀了党的高级干部、散发煽动性的小册子、贪污公款、出卖军事秘密、进行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等等。他坦白早至一九六八年,他就是东亚国的间谍。他坦白自己是个宗教信徒,是资本主义的崇拜者和性变态者。他坦白自己杀害了妻子,尽管他知道,审讯他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妻子还活着。他坦白许多年来,他跟戈斯坦因保持个人联系,还是某地下组织的成员,几乎包括所有他认识的人。坦白一切,牵连所有人,这样也较为容易,再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都没错。没错,他是党的敌人,在党看来,思想和行为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也出现了另外一些记忆,孤立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就像一圈全是黑色的照片。

他是在一间不知是明是暗的牢房里,因为除了一双眼睛看不到别的。近在咫尺,有台仪器正缓慢而有规律地滴滴答答走着。那双眼睛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突然他从座位上漂浮起来,跳进那双眼睛便被吞没。

他被绑在一张周围都是仪表的扶手椅上,就在炫目的电灯之下,一个白大褂正在读仪表。从外面传来沉重的皮靴声,铁门当的一声打开,那个长着蜡像脸的警官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看守。

“一〇一房间。”那个警官说。

那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没转身,也没看温斯顿,只是在看仪表。

他正转动轮椅通过一条极阔的走廊,它有一公里宽,被灿烂的金色光线照彻。他用最大的嗓门哈哈大笑,并喊叫着坦白的话。他什么都坦白,甚至把被拷打时挺住没说的话也坦白了。他在把他一生的全部历史讲给一个已全部知悉的听众听。跟他在一起的有看守、其他审讯者、那个白大褂、奥布兰、茱莉娅、查林顿先生等,他们全都一起在走廊里转动轮椅往前走,在大喊大笑。某种隐藏在未来的恐怖的东西被略过了,没有发生。一切顺利,不再有疼痛,他生命里最为微末的细节都暴露出来,他被理解并被原谅了。

他从木板床上向上瞪着,不太肯定他是否听到了奥布兰的声音。整个审讯过程中,虽然从未看到过他,但温斯顿感到奥布兰就在旁边,只是他看不见而已。是奥布兰在操纵一切,是他派来看守殴打温斯顿,又不让他们把他打死。是他决定温斯顿什么时候应该痛得尖叫,什么时候让他的痛苦暂缓,什么时候该给他东西吃,什么时候让他睡觉,什么时候把药物注射进他的胳膊,是他提问并提示问题的答案。他是折磨者,保护者,审讯者,也是朋友。有一次——温斯顿不知道自己是处于药物作用下的睡眠中还是在正常的睡眠中,要么甚至在没有睡着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别担心,温斯顿,你在我的照料之下。我观察你已经七年了,现在到了转折点。我会拯救你,我要让你变得完美。”他不肯定那是不是奥布兰的声音,但跟向他说“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见面”的声音一样,那是在另一次梦中,七年前的事。

他不记得审讯是怎样结束的。先是一段黑暗期,然后就到了现在所住的牢房或者说房间里,他这时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东西。他几乎完全平躺着,无法移动身体。他身体的每个主要部位都被绑紧了,甚至后脑勺也不知怎样被固定住了。奥布兰在俯视着他,严肃并且相当悲伤。从下往上看,他的脸庞显得粗糙而衰老,眼下有眼袋,从鼻子到下巴有一些劳累留下的皱纹。他比温斯顿想象的还要老,可能有四十五或者五十岁。他的手下面有个控制盘,上面有个控制杆,盘上还有数字。

“我告诉过你,”奥布兰说,“我们再次见面的话,会是在这里。”

“对。”温斯顿说。

没有警告,只是奥布兰的手轻轻一动,一波疼痛感就袭过他的身体。这是种令人恐惧的疼痛,因为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承受某种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承受那种伤害,也不知道那种效果是否由电流造成,但他的身体扭曲得变了形,关节正被慢慢扯开。虽然那种疼痛让他的前额冒出汗珠,但最糟糕的是害怕他的脊椎会喀嚓一声扭断。他咬紧牙关,用力通过鼻孔呼吸,试图尽量久地保持沉默。

“你害怕了,”奥布兰看着他的脸说,“害怕再过一会儿什么东西就会断掉,你最害怕的是你的脊椎骨会扭断。你脑子里有幅生动的图像,就是你的脊椎喀嚓一声断掉,脊髓从里面流出来。这就是你正在想的,对不对,温斯顿?”

温斯顿没回答。奥布兰扭回控制盘上的控制杆,那种疼痛之波去得几乎和来时一样迅速。

“那是四十。”奥布兰说,“你可以看到,这个盘上最高的数字是一百。请你记好了,在我们的全部谈话时间里,我能随心所欲地随时用任何一种级数让你疼痛。你说任何谎话,或者试图以任何方式搪塞我,甚至显得比你的一般智力水平更低些,你就会马上疼得叫起来。明白吗?”

“明白。”温斯顿说。

奥布兰的举止没那么严肃了,他沉思地推了下眼镜,来回走了几步。再次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既温柔又耐心。他有种医生或是教师,甚至是牧师的样子,苦口婆心地想解释或者说服别人,而不是惩罚。

“我在为你费神,温斯顿。”他说,“因为你值得。你很清楚自己有什么毛病,你已经认识到了好几年,尽管你试过想否认。你精神不正常,有记忆缺失的毛病。你记不住真正的事件,你还说服了自己,认为你记得别的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件。幸好你可以被治好。你自己从来没将自己治好,因为你不愿意那样做。你需要在意志上再努力一点,可是你不想那样做。即使到现在,你仍然抱着你的病症不放,自以为那是种德行,我很清楚。现在我们可以举例说明一下。目前,大洋国在跟哪个国家打仗?”

“我被捕时,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

“跟东亚国,好。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仗,对不对?”

温斯顿吸了口气,他张口想说却没说出来,他没办法不看控制盘。

“请说实话,温斯顿,你的实话。告诉我你自以为记得什么。”

“我记得直到我被捕前一星期,我们根本不是在跟东亚国打仗,而跟他们是盟国。战争是跟欧亚国打的,已经持续四年。在那之前——”

奥布兰用手势制止了他。

“再举个例子吧。”他说,“几年前你有过确实很严重的错觉。你以为名叫琼斯、艾朗森和鲁瑟福的三个曾经是党员的人——他们在对其罪行完全供认不讳后,因为叛国罪和破坏行为而被处决了——你以为他们没犯下被指控的罪行。你相信你看到了确凿无疑的文件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坦白都是假的。有一张让你产生了幻觉的照片,你以为你真的在手里拿过。那是张像这样的照片。”

奥布兰的手指间拿着一片长方形的报纸,在也许有五秒钟时间里,从温斯顿的角度能看到它。是张照片,是哪张照片毋庸置疑,就是那张照片,另外一张琼斯、艾朗森和鲁瑟福在纽约进行党务活动的照片,他在十一年前碰巧看到过,但马上就毁掉了。它在他眼前一晃,然后又看不到了。但是他已经看到,毫无疑问他是看到了!他极度痛苦地拼命想把上身挣脱,可是不管向哪个方向,移动一厘米都不可能。他暂时忘记了控制盘。他想做的,只是把那张照片再次拿在手里,或者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温斯顿叫道。

“不。”奥布兰说。

他走到房间另一边,对面墙上有个记忆洞。奥布兰掀起盖子,那薄薄的一片纸没看到就被一股暖气流卷走,在火焰一闪之际消失了。奥布兰从墙那边转过身。

“成灰了,”他说,“甚至不是可以辨认出来的灰,是尘土。它不存在,从来没存在过。”

“可是它存在过!现在也存在!它在记忆里存在。我记得,你也记得。”

“我不记得。”奥布兰说。

温斯顿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双重思想,他有了种彻底无助的感觉。如果他能肯定奥布兰在撒谎,那就似乎有其重要性,但完全有可能奥布兰真的忘了那张照片。真的如此,那么他也会忘记他否认过记得那张照片,然后又忘记忘记这一行为本身。你怎么能肯定这仅仅是个花招而已?也许大脑的疯狂混乱状态真的有可能发生,正是这想法打败了温斯顿。

奥布兰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他。更有甚于以往,他有了种教师的样子,正在不辞辛苦地教一个任性但仍有希望的孩子。

“党的标语中有一条是关于对过去的控制的,”他说,“可以的话,请为我重复一下。”

“谁掌握历史,谁就掌握未来。”温斯顿顺从地重复道。

“谁掌握历史,谁就掌握未来。”奥布兰点着头说,算是终于表示了认可。“温斯顿,以你看来,过去是真实存在的吗?”

无助感再次笼罩了温斯顿。他用眼睛扫了一眼控制盘,他不知道“是”或者“不是”这两种回答哪种能让他免遭疼痛之苦,甚至也不知道哪种回答他相信是正确的。

奥布兰微微一笑。“你可根本不是什么玄学家,温斯顿。”他说,“直到这会儿,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存在意味着什么。我说得更准确一点吧。过去是有形地存在于空间中吗?有没有另外一个地方,一个由实物构成的世界,在那里,过去仍在进行中?”

“没有。”

“过去存在的话,会存在于哪里?”

“档案里,那是书面的。”

“档案里,还有呢?”

“脑子里,在人们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说得很好。可是我们,也就是党,控制所有的档案,我们也控制所有的记忆,因此我们控制过去,对不对?”

“可是你们怎么能阻止人们记东西?”温斯顿叫道,他再次暂时忘了控制盘。“那是不由自主的,个人控制不了的。你怎么能控制记忆?你还没能控制我的记忆呢!”

奥布兰的态度又变得严厉。他把手放在控制盘上。

“恰恰相反,”他说,“是你没能控制住它,所以让你到了这儿。你之所以到了这儿,是因为你在谦恭和自律上做得不够,没能做到服从,这是为理智而付出的代价。你宁愿当个疯子,当一个人的少数派。只有受过训练的头脑才能看到现实,温斯顿。你相信现实是客观和外在的东西,是独立存在的,你也相信现实的本质不言自明。当你让自己迷惑,以为自己看到什么东西时,你设想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看到了。不过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而不是在别的地方。它不在个人的头脑里,个人的头脑会犯错,而且无论如何,很快就会消亡。现实仅仅存在于党的头脑里,那是集体性的,也是不朽的。无论如何,只要党认为对,它就是对的。除非从党的观点来看,否则不能看到现实。温斯顿,你必须重新学习,这就是事实。它需要自毁行为和意志上的努力。你一定要让自己变得谦恭,然后才能变得理智。”

他停顿了一阵子,好像是让他所说的被领会。

“你记得吗?”他又说道,“你在日记里写过‘自由就是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记得。”温斯顿说。

奥布兰举起左手,手背对着温斯顿,拇指藏着,伸出四根指头。

“我伸的是几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

“如果党说不是四根而是五根——那么是几根?”

“四根。”

说出这个词后他马上痛苦地抽了一口气,控制盘的指针一下子跳到了四十五。温斯顿猛地出了一身汗。他使劲吸着气,呼出来时,是低沉的呻吟声,即使牙关紧咬也控制不住。奥布兰看着他,仍然伸着四根手指。他把控制杆又复了位,这一次,疼痛只是稍微减轻了些。

“几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

指针达到了六十。

“四根!四根!还用说吗?四根!”

指针一定是更高了些,但他没看到,他看到的,只是那张阴沉严厉的脸庞和四根手指。几根手指柱子一样矗立在他眼前,巨大而模糊,好像在摇晃着,但无疑是四根。

“几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停下来,停下来!你怎么能不停下来?四根!四根!”

“几根手指,温斯顿?”

“五根!五根!”

“不,温斯顿,这样没用。你在撒谎,你还在想着有四根。说吧!有几根手指?”

“四根!五根!四根!你想是几根就是几根,可是停下来吧,别让我受罪了!”

突然,他靠着奥布兰搭在他肩膀的手臂想坐起来。他也许有几秒钟昏了过去,绑着他的绳子松开了。他感到很冷,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咬得咔嗒咔嗒响,眼泪在顺着脸颊往下流。有那么一阵子,他像个婴儿似的抱紧了奥布兰,奇怪的是,那双抱着他肩膀的粗壮手臂给了他安慰。他有种奥布兰是他保护者的感觉,疼痛是外来的,来自别人,而奥布兰会让他免受疼痛。

“你学得很慢,温斯顿。”奥布兰和蔼地说。

“我能怎么办?”他哭哭啼啼地说,“我怎么会看不到在我眼前的东西?二加二等于四。”

“有时候是,温斯顿。有时候二加二等于五,有时候等于三,有时候三种答案都对。你一定要再努力一点,变得理智是不容易的。”

他把温斯顿放回床上,温斯顿的四肢又被绑紧,但疼痛感已经退去,他也不再颤抖了,只剩下虚弱和冰冷的感觉。奥布兰向那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点头示意,那人在整个过程中一动不动地站着。白大褂弯下身子仔细检查了他的眼睛,摸了摸他的脉搏,耳朵贴在他心口听,到处敲了敲,然后向奥布兰点点头。

“再来。”奥布兰说。

疼痛掠过温斯顿的身体,指针一定到了七十或者七十五。这次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还在那里,还是四个。唯一重要的是不管怎样都不能死,要坚持到疼痛结束。他不再留意自己哭了还是没哭。疼痛又减轻了一些。他睁开眼睛,奥布兰把控制杆又复了位。

“几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我想是四根,我能看到五根就会看到五根了。我正在努力看到五根。”

“你希望的是什么:说服我你看到五根还是真的看到五根?”

“真的看到五根。”

“再来。”奥布兰说。

也许指针到了九十五,温斯顿只是断断续续记得为何会感到疼痛。他紧闭上眼睛之后,一片手指的森林跳舞般动来动去,时而交织,时而分开,一根遮挡着另一根,接着又重新显露出来。他在试图数数那是多少,不记得为什么要数,只知道不可能数清,而不知何故,那是由于四和五之间的神秘特性。疼痛又消失了,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仍在看着同样的东西:数不清的手指就像移动的树木,正向两个方向不断掠过,交叉,分开。他又闭上眼睛。

“我伸着几根手指,温斯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再那么做我要死了。四根,五根,六根——一丝一毫也不骗你,我不知道。”

“有进步。”奥布兰说。

一个针头刺进温斯顿的手臂,几乎就在同时,一种令人极其愉快、能让人康复的温暖感扩展到了他的全身,疼痛几乎已经忘了一半。他睁开眼睛,感激地看着奥布兰,看着那张阴沉而有皱纹的脸——非常丑陋,但又非常聪明——他心里好像在翻腾着。如果能够活动身体,他会伸出一只手搭在奥布兰的胳膊上。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真挚地爱着奥布兰,原因不仅是奥布兰让他不再疼痛。那种旧感觉又回来了,就是说到底,奥布兰是朋友还是敌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是个可以与之交谈的人。也许和被人爱比起来,人们更想要的是被理解。奥布兰把他折磨得快疯了,要不了多久,他肯定会把他送上死路,但那无关紧要。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种感情比友谊还要深厚,他们是至交。总存在那么一个地方,让他们可以面对面交谈,虽然真正要说的话可能永远也不会说出。奥布兰在俯视着他,那种表情说明在他自己心里,可能有着同样的想法。他开口时,是种平易近人的谈话式语气。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温斯顿?”他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猜得到,是在仁爱部。”

“你知不知道你到这儿多长时间了?”

“我不知道,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我觉得有几个月。”

“在你看来,我们为什么把人带到这儿来呢?”

“让他们坦白。”

“不对,不是那个原因。再想想看。”

“惩罚他们。”

“不对!”奥布兰大叫一声。他的声音变化很大,他的脸庞突然变得既严厉又表情生动。“不对!不仅仅是为了掏出你的供词,也不仅仅是为了惩罚你。我告诉你我们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好吗?为了治愈你!让你变得理智!我们带到这里的每个人没有谁在离开时还没被治好。你明白吗,温斯顿?我们对你犯的那些愚蠢的罪行不感兴趣。党对公然的行为不感兴趣,我们关心的只是思想。我们不只是消灭敌人,我们还把他们改变过来。你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吗?”

他向温斯顿弯着身子。由于距离近的关系,他的脸庞看来奇大无比,而且极为丑陋,因为是从下往上看到的。除此之外,这张脸上还洋溢着得意和狂热。温斯顿的心再次抽紧了。如果可能,他会在床上再往下缩一些。他很有把握地认为奥布兰正要完全是随心所欲地扭动指针。但就在此时,奥布兰转过身子,来回走了几步,然后以没那么激动的语气继续说道:

“你首先要明白的是,在这里,没有烈士这个概念。你读过以前的宗教迫害。中世纪有过宗教裁判所,那是失败之举。它以铲除异教为目标,结果却让异教永远扎下了根。在火刑柱上烧死一个异教徒,会有几千个人站出来。怎么会这样?因为宗教裁判所公开把敌人杀死。是在他们还没有悔悟的情况下,就把他们杀掉的。实际上,他们是因为不肯悔悟而被杀掉。他们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们不肯放弃他们真正的信念。自然,所有的光荣都归于受害者,所有的耻辱都归于把他们烧死的人。到后来,二十世纪出现了所谓的极权主义者。他们是德国纳粹和俄国的共产党。俄国人对异端的迫害比宗教裁判所还要残酷。他们想象自己已经从过去的失误中吸取了教训,至少知道不能制造烈士。在对受害者进行公审时,决意摧毁他们的尊严。他们通过拷打和单独关押击垮受害者,直到受害者变成人所不齿、畏畏缩缩的无耻之徒,让他们坦白什么就坦白什么,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互相指责,拿别人当替罪羊,呜咽着请求原谅。然而仅仅几年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死去的人成了烈士,他们曾经名誉扫地的历史被忘记了。还是那个问题,怎么会这样?首先,因为他们的坦白显然是逼供出来的,不真实。我们不会犯下这种错误。在这里,所有坦白都是真实的,我们让它是真实的。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允许死人再还魂反对我们。你必须别再想象后世会为你平反,温斯顿。后世会从来不曾听说过你,你在历史的河流中完全消失干净。我们会把你变成气体,把你注入平流层。你一丁点儿也不会留下,档案里不会有你的名字,活人的脑子里也没有一点关于你的记忆。你在过去和未来的意义上都将被毁灭,你将永远不曾存在过。”

那干吗要费事来折磨我?温斯顿想,一时感到了痛苦。奥布兰停下脚步,就好像温斯顿把这个想法大声说了出来。他那张大而丑陋的脸庞又凑近一些,眼睛略微眯了起来。

“你在想,”他说,“既然我们有意彻底毁灭你,那么你所说或者所做的不会有任何作用——既然如此,我们干吗要费事先审讯你?你想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对。”温斯顿说。

奥布兰微微一笑:“你是图案上的一个瑕疵,温斯顿,你是个必须清除的污点。我刚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和过去的迫害者不一样?我们不满足于负面的服从,即使是最奴性的服从也不满足。最后当你向我们屈服时,一定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我们不是因为异端分子反抗我们而消灭他,而是只要他反抗我们,我们就绝不消灭他。我们改变他,掌握他的头脑并重塑他,把他的罪恶和所有幻想都从他的头脑中除去。我们把他争取过来,不是在外表上,而是实实在在、全心全意的。在处死他之前,我们把他变成自己人。对我们来说,不可忍受的是世界上存在一个错误的念头,不管它是多么秘密和无力。即使在处死一个人时,我们也不允许他有任何离经叛道之处。过去,异教徒在走向火刑柱时,仍然是个异教徒,同时还在宣扬他的异端邪说并为之得意。即使那些俄国大清洗中的受害者,在他们走过过道等着挨子弹时,他的脑袋里仍然有反抗思想。但是我们在把大脑崩掉之前,先要让它变得完美。旧专制主义者的命令是‘你们不许怎么样’,极权主义者的命令是‘你们要怎么样’,而我们的命令是‘你们是怎么样’。我们带到这里的人再也没有一个跟我们为敌,每个人都洗干净了。就连那三个你相信他们是无辜的可怜的叛国者——琼斯、艾朗森和鲁瑟福——到最后也被我们击垮了。我参加了审讯工作,我看到他们一步步垮掉,呜咽着求饶,在地上爬——到最后他们有的不是痛苦或恐惧,而是悔悟之心。到我们结束对他们的审讯后,他们只是徒具人形。除了对他们所犯之事感到悔恨和对老大哥的热爱别无其他,看到他们那么热爱老大哥,我真感动。他们恳求尽快被枪决,以便死时他们的思想仍然干净。”

他的声音变得几乎像是梦呓一般,那种兴奋和狂热之情仍然挂在他脸上。温斯顿想,他没有装扮,他不是个虚伪的人,他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词。最折磨温斯顿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智力不如他。他看着那具巨大然而优雅的躯体踱来踱去,一会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会儿不在。奥布兰哪方面都比他强,他有过或者可能会有的想法没有一样不是奥布兰早就想到、思考并摈弃过的。他的头脑包容了温斯顿的。但既然如此,奥布兰又怎么会是疯狂的呢?一定是他,温斯顿,才是疯狂的。奥布兰停下脚步俯视着他,他的声音再次变得严厉。

“温斯顿,不管你向我们屈服得多彻底,你都别心存可以活命的妄想。走入歧途的人没有一个会被放过,就算我们决定让你尽享天年,你还是跑不出我们的手心。现在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将永远抹不掉,你得先明白这一点。我们会把你收拾得永世不得翻身,就算你活上一千年,将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还会让你永远无法忘记。你永远不会再有普通人的情感,你内心的一切全会死掉,你永远无力再拥有爱、友谊、生的欢乐、好奇心、勇气或正直心。你将是空心的,我们把你挤空了,然后用我们自己把你填满。”

他停下来向那个白大褂示意。温斯顿意识到某种很沉重的器械在他脑袋后面被推到位。奥布兰在床边坐了下来,那让他的脸庞和温斯顿的处于同等高度。

“三千。”他向站在温斯顿头后面的那个白大褂说。

两个感觉稍微有点湿的软垫夹着温斯顿的太阳穴。他感到恐惧,感到疼痛——这是种新的疼痛。奥布兰用一只手抚慰地,也几乎是慈祥地把手放在温斯顿的手里。

“这次不会疼。”他说,“盯住我的眼睛。”

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毁灭性的爆炸,或者说好像是爆炸,不过也说不准是否真的有什么声音。但无疑有过一道炫目的光亮。温斯顿没感觉到疼痛,只是被放平了。虽然在发生之际,他也在仰面躺着,但他有种奇特的被打到那个位置的感觉。没有痛感的可怕一击把他打得平躺着了。他的脑子也受到了某种影响。他的眼睛重新能看清东西时,他记起了自己是谁,身处哪里,也认出了正盯着他看的那张脸。但在某个地方,有块很大的空白,似乎他的脑子被取走了一块。

“很快就不疼了。”奥布兰说,“看着我的眼睛。大洋国正在跟哪个国家打仗?”

温斯顿想了想。他知道大洋国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就是大洋国的公民。他也记得欧亚国和东亚国,然而不知道谁跟谁在打仗,事实上,他意识不到有什么战争。

“我想不起来了。”

“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现在你想起来了吧?”

“对。”

“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仗。从你出生开始,从建党开始,从有史可查以来,战争一直没间断地进行着,一直是同一场战争。你想起来了吗?”

“对。”

“十一年前,你编造了一个关于三个因为叛国罪被判处死刑之人的传奇故事。你自以为你看到了能证明他们无辜的一片报纸。但是不存在这样一片报纸,是你虚构出来的。后来你就越来越信以为真。你现在还记得你第一次虚构的那一刻,记得吗?”

“对。”

“刚才我向你举起我的手指。你看到了五根手指,记得吗?”

“对。”

奥布兰举起左手伸出手指,只是把拇指弯了起来。

“这儿是五根手指,你看到五根手指了吗?”

“对。”

有那么一瞬间,在他头脑里的景象变化之前,他确实看到了。他看到五根手指,每根都伸直着。然后一切又都恢复正常,那种过去有过的恐惧、仇恨和困惑再次纷至沓来。但是有那么一刻——他不知道有多久,也许有半分钟——是清清楚楚、很有把握的一刻。在那时,奥布兰的每个新暗示都填充了那块空白,成为绝对的真实。在那时,二加二很容易可以根据需要等于五,也可以等于三。那一刻在奥布兰把手拿开之前就已经结束。虽然他无法再次体验那一刻,但他仍然记得,如同一个人会生动地记得许多年前的一次经历,而当时他其实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人。

“你现在看到了,”奥布兰说,“不管怎么样那是可能的。”

“对。”温斯顿说。

奥布兰带着满足的神情站了起来。在他左边,温斯顿看到那个白大褂打破一支针剂,抽了一针管药。奥布兰面带笑容地转向温斯顿,几乎跟以前一样,他推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

“你在日记里写过,”他说,“不管我是朋友还是敌人都没关系,因为我至少是个能理解你、可以跟你交谈的人,还记得吗?你写得没错,我喜欢跟你谈话。你的头脑让我感兴趣,跟我的类似,只不过你刚好是精神失常的。我们结束这节谈话之前,如果你愿意,可以问我一些问题。”

“问什么都可以?”

“任何问题。”他看到温斯顿的眼睛在看控制盘,“已经关掉了。你想先问什么?”

“你们把茱莉娅怎么样了?”

奥布兰又微笑起来。“她背叛了你,温斯顿,迅速而且彻底,我还从来没见到有谁那么快就投向我们。你见到她的话会几乎认不出她。她的反叛性,欺骗性,愚蠢,肮脏思想——一切从她身心里消除干净了,是种完美的转变,教科书式的。”

“你拷打过她吗?”

奥布兰避而不答。“下一个问题。”他说。

“老大哥存在吗?”

“他当然存在,党也存在,老大哥是党的体现。”

“他像我一样存在吗?”

“你不存在。”奥布兰说道。

那种无助感再次向他袭来。他知道,或者说他能想象到证明他不存在的理由,但都是胡说八道,是文字游戏。像“你是不存在的”这句话,难道没包含一种逻辑上的荒谬之处?不过这样说又有什么用处?想到奥布兰可能用以把他驳得一败涂地的那些疯狂理由,他的头脑陷入枯竭的状态。

“我想我是存在的,”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我出生,我将死去,有胳膊有腿,在宇宙中占据一个特定的位置,没有另外一个固体跟我同时占据同一个位置。在这种意义上,老大哥存在吗?”

“这无关紧要,他存在。”

“老大哥会死吗?”

“当然不会,他怎么会死呢?下一个问题。”

“兄弟会存在吗?”

“这个嘛,温斯顿,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就算我们把你审完后决定释放你,就算你活上九十岁,你仍然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对’还是‘不对’。只要你活着,它就是你脑子里的不解之谜。”

温斯顿不说话躺在那儿,他的呼吸急促了一些。他还是没有问他最先想到的那个问题。一定要问,但好像他的嘴巴说不出话。奥布兰的脸上有一丝开心的样子,连他的眼镜也似乎闪着嘲弄的光芒。他知道,温斯顿突然想,他知道我要问什么!想到这里,他脱口而出:

“一〇一房间里有什么?”

奥布兰脸上的表情仍然没变,他冷冷地说:

“你知道一〇一房间里有什么,温斯顿。谁都知道一〇一房间里有什么。”

他向白大褂举起一根手指,显然这节谈话到此为止。一个针头突然刺进温斯顿的手臂,他几乎马上就沉沉睡去。

3

“你的改造分三个阶段。”奥布兰说,“也就是学习、理解和接受。现在你该进入第二阶段了。”

跟往常一样,温斯顿脸朝上平躺着。最近以来,他被绑得没那么紧了,虽然仍被绑在床上,但是能够稍许活动膝部,头能往两侧转动,还能抬起小臂。控制盘也没那么可怕了,如果他够机智,就能免受那种剧痛。只有在他表现得愚蠢时,奥布兰才会扳动控制杆,有时在他们整整一节谈话里,控制盘一次也没用上。他不记得他们进行过多少节谈话,整个过程似乎难以确定地拖长了——可能有几个星期——而两次的间隔有时可能是几天,有时只有一两个小时。

“你躺着时,”奥布兰说,“经常在琢磨——你甚至问过我——为什么仁爱部会在你身上这样费时费神。你被释放后,还会感到困惑,基本上是为了同一个问题。你能理解你在其中生活的社会机制,可你不理解根本的动机。你记不记得你在日记本上写过‘我明白怎么做,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是在想到‘为什么’时,怀疑起自己神志是否清楚。你已经读过‘那本书’,戈斯坦因的书,或者说至少已经读了一部分。它有没有告诉你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你读过了吗?”

“我写的,也就是说我参与了写作。你也知道,没有哪本书能由一个人写出来。”

“它说得对不对?”

“作为说明是对的,它列出的计划则是胡扯。秘密积累起知识——逐渐扩大启蒙的范围——最终导致群众起来造反——推翻党的统治。你也料到会怎样写,全是胡扯。群众永远不会造反,再过成千上万年也不会,他们没能力。我没必要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如果你怀有什么暴动的梦想,最好还是放弃吧。党是无法被推翻的,党的统治永永远远,把这个当做思考的出发点吧。”

他向床又走近了一些。“永永远远!”他重复道,“现在让我们回到那个‘怎么做’和‘为什么’的问题上。你对党是怎么做来保证掌权的有透彻的理解。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抓住权力不放。我们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想掌权?说吧。”温斯顿不说话,他又加上一句。

但温斯顿还是有一阵子没说活,一阵疲劳感汹涌而来。奥布兰的脸上又隐约现出那种狂热神情,他提前就知道奥布兰会说什么话,那就是党要掌权并非为了自身,而是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它要掌权,是因为人民大众是意志薄弱的胆怯之徒,不能忍受自由或者面对事实,一定要被另外那些比他们更坚强的人统治和有系统地欺骗。人类有两种选择,即自由和幸福,对大多数人而言,选择幸福比较好。还有党永远是弱者的保护人,是具有献身精神的一群人,为了美好的未来能够来到而做罪恶之事,为了他人的幸福而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可怕的是,温斯顿想,可怕的是奥布兰说这些话时,他在内心里也相信,这点从他脸上看得出。奥布兰无所不知,比温斯顿对世事真相的理解力要超过一千倍,也就是大批人的生活有多么潦倒不堪,以及党为了让他们保持那样,采用什么样的谎言和暴行。他全都明白,全都盘算过,不过这无关紧要,一切因为最终目的而正当化了。温斯顿想,你又能拿一个比你更聪明的疯子怎么样?他可以充分聆听你的论点,却只是守着他的疯狂不放。

“你们是为了我们的利益而统治我们,”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相信人类不适于自己管理自己,所以——”

他刚开口就几乎大叫起来。一阵剧痛穿透了他的身体,奥布兰把控制盘上的控制杆扳到三十五的位置。

“那是蠢话,温斯顿,愚蠢!”他说,“你明白你不该说这种话!”

他把控制杆扳回来,继续说道:

“现在让我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这样的:党要掌权,完全是为了自身利益,我们对他人的幸福不感兴趣,只对权力感兴趣。不是财富、奢侈生活、长寿或者幸福,只是权力,纯粹的权力。什么是纯粹的权力,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们跟过去所有的寡头统治者都不一样,区别在于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有其他人,甚至跟我们类似的人,都是懦夫和伪善者。德国纳粹和俄国共产党在统治手段上很相似,但他们永远没勇气承认自己的手段。他们伪称——也许甚至还相信——他们是不情愿地取得了有限时间内的权力,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个天堂社会,到那时,人人自由平等。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知道从来不曾有谁取得权力是为了放弃。权力不是手段,而是目的。人们不会为了保卫革命而建立独裁政权。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权力的目的就是权力。你现在开始明白我的话了吗?”

正如以前曾经有过的,温斯顿被奥布兰脸上的疲惫之态打动了。这张脸是坚强的,易于感动的,然而又是残酷的,它充满了智慧,还有种克制的热情。在这张脸面前,他感到自己是无助的,但那是张疲惫的脸,眼袋明显,颧骨下方皮肤松弛。奥布兰向他侧过身,有意把那张充满疲惫之态的脸靠近他。

“你在想,”他说,“你在想我的脸又衰老又疲惫,你在想,我一方面谈论着权力,另一方面,我甚至挡不住自己身体的衰败。温斯顿,你难道不明白个人只是细胞?有了细胞的疲劳,才有机体的活力。你给自己剪指甲会死吗?”

他从床那里转身走开,又开始来回踱起步来,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我们是权力的祭司,”他说,“权力是上帝,但目前对你来说,权力只是个单词而已,现在到了该让你掌握一点权力含义的时候了。你必须明白的头一件事就是权力具有集体性,个人只有在他不成其为个人的情况下才拥有权力。你知道党的标语:‘自由即奴役’。你有没有想到过反过来说也行?奴役即自由。单个的、不受约束的人总会被打败,人们必然受到约束,那是因为每个人必然死去,这是最大的失败。可是如果他能完全彻底地服从,如果他能挣脱个体身份的束缚,那么他就无所不能、永生不死。你要明白的第二件事是权力是对人的权力,建立在身体上的,但最重要的,是建立在思想上的。对于实体——你会称其为外在的现实——的权力不重要。我们对实体的控制已经是绝对性的。”

有那么一阵子,温斯顿置控制盘于不顾,猛地用力想坐起身子,但只能痛苦地扭动身体而已。

“可你们怎么能控制实体呢?”他脱口而出,“你们甚至控制不了气候或者重力定律,还有疾病、疼痛、死亡——”

奥布兰做了个手势,让他不再往下说。“我们控制实体,是因为我们控制了思想。现实是装在脑袋里的,你会逐步认识到,温斯顿。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事,隐身、升空——任何事。如果我想像个肥皂泡一样浮离地板,我就能做到,可是我不想这样,因为党不想这样。你一定要清除十九世纪关于自然规律的那些想法,自然规律由我们来制定。”

“可是你们没有!你们甚至不是我们这个行星上的主人。欧亚国和东亚国又怎么样?你们还没征服呢。”

“那不重要,我们会在我们认为合适的时候征服它们。即使我们不去征服,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让它们不存在,大洋国就是整个世界。”

“可是世界本身只是一粒灰尘,人类是渺小的——无能为力的!人类才存在多久?在几百万年的时间里,地球上没有人类居住。”

“胡说,地球跟我们人类一样古老,不会更古老。它怎么会更古老呢?除非通过人类的意识来反映,否则一切都不存在。”

“可是石头里都是绝种动物的骨头——是人类存在之前很久在地球上生活的猛犸、乳齿象还有巨大的爬行动物的骨头。”

“你看到过那些骨头了吗,温斯顿?你当然没有,那是十九世纪考古学家杜撰出来的。有人类之前一无所有,人类之后——如果他会走到终点的话——也将是一无所有。除人类之外,都一无所有。”

“可是整个宇宙都在我们之外。你看那些星星!有些有几百万光年之远,永远不可能到达。”

“什么是星星?”奥布兰漠不关心地说,“那只是几公里外的火光,我们想的话,就能到达那儿,或者说我们可以抹灭它。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和星星绕着它转动。”

温斯顿又猛然动了一下,这次他没再说什么。奥布兰像是听到一个说出来的反对意见一样继续说道:

“当然,某些特定情况下并非如此。在大海上航行或者预测日食、月食时,我们经常发现假定地球围绕太阳转、星星在亿万公里之外的地方较为方便,可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们不可能创造出两套天文学体系吗?星星可以根据我们的需要或远或近,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无法胜任?你忘了有双重思想吗?”

温斯顿在床上缩着身子。不管他说什么,张口就来的回答都会像根大头棒一样把他砸倒。但他仍然知道,知道他是对的。关于在你自己的头脑之外什么都不存在的信念——是不是肯定有办法能证明是错的?那不是在很久以前已被揭露是个谬论吗?它甚至有个名称,他忘了是什么。奥布兰俯视着他,一丝淡淡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

“我告诉过你,温斯顿。”他说,“玄学不是你的专长。你想找的词是唯我论,可是你错了。这不是唯我论,你愿意的话,可以称它为集体唯我论。但不是一回事,其实恰恰相反。这些都是题外话,”他又换了口气说,“真正的权力——我们必须日日夜夜奋力争取的权力——不是对物体的权力,而是对人的权力。”他顿了一下,有那么一阵子,他又带上了老师提问一个有希望的学生时的样子。“一个人怎样对另一个人实施权力,温斯顿?”

温斯顿想了一下。“通过让他受折磨。”他说。

“完全正确,通过让他受折磨。服从还不够,除非他在受折磨,否则你怎么能肯定他服从的是你的意志,而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权力就在于对别人施加痛楚和屈辱。权力就是把人们的头脑撕成碎片,然后再按照你自己的决定拼成新的形状。你有没有开始明白我们正在创造什么样的世界?它跟先前的改革家设想过的愚蠢的、享乐主义的乌托邦刚好对立,它是个恐惧、背叛和痛苦的世界,是个践踏和被践踏的世界,是个随着自身的完善变得不是没那么残忍,而是更加残忍的世界。我们这个世界的进步将是向更多痛苦发展的进步。旧文明声称自身建立于仁爱或者公平的基础上,我们的文明,则建立在仇恨上。我们这个世界上,除了恐惧、愤怒、狂喜和自贬,没有别的情感。我们会摧毁一切情感。我们已经在打破革命以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我们切断了孩子和父母之间、男人之间和男女之间的联系纽带,没有人再敢信任妻子、孩子或者朋友了,不过将来也不会有妻子和朋友。孩子刚生下来就被从母亲身边带走,如同从母鸡身边拿走鸡蛋一样。性本能将被根除。生育将是一年一度的例行手续,就像更新一个配额卡。我们将消灭性高潮,我们的神经学者现在正在进行研究。除了对党的忠诚,不会有别的忠诚;除了对老大哥的爱,不会有别的爱;除了因为打败敌人而笑,不会有别的笑。不会有艺术、文学或者科学。在我们是全能的情况下,就不再需要科学了。美和丑之间不再有区别,不会再有好奇心和生命进程中的乐趣,所有其他类型的快乐将被摧毁。但是始终——一定别忘了这一点,温斯顿——始终存在着对权力的陶醉感,始终呈增强之势,始终在变得更为敏感。每时每刻,始终有对胜利的兴奋和践踏一个无力抵抗之人时的激动之情。你如果愿意想象一下未来是什么样,就设想一下皮靴践踏在一张人脸上的感觉吧——那会是永永远远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期待温斯顿说话。温斯顿又一次试图在床上缩得更紧一些,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心里好像结了冰。奥布兰继续说道:

“记着那是永永远远的。永远有脸可供践踏,异端分子以及社会的敌人总是存在的,因此可以一次次打败他们,羞辱他们。从你落到我们手里之后经过的一切——这些都将继续下去,而且还会不断升级。侦察,背叛,逮捕,折磨,处决,失踪,这些都永远不会停止。这既是个恐怖的世界,也是个狂欢的世界。党越强大,它的容忍度就越小;反抗越弱,就越变本加厉地实行专制。戈斯坦因和他的邪说将继续存在下去,每一天,每一刻,它们会被粉碎、怀疑、嘲笑、唾弃,但总是会存在。我和你在过去七年里演出的这场戏将一遍又一遍、一代又一代演下去,总的形式上越来越微妙。这里总会有异端分子任我们摆布。他会因为疼痛而尖叫,精神崩溃,变得可鄙——到最后他彻底悔悟,从自我中拯救出来,自愿爬到我们的脚前。这就是我们正在建设的世界,温斯顿。这是个一场胜利接着一场胜利,一次凯旋接着一次凯旋的世界,没完没了压迫着权力神经的世界。我看得出,你开始明白那个世界是怎么样的了。但是到最后,你不止理解它就够了,你还会接受它,欢迎它,并成为其中一部分。”

温斯顿恢复得有气力说话了。“你们做不到。”他虚弱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温斯顿?”

“你们创造不了一个你刚才描述的世界,是做梦,不可能。”

“为什么呢?”

“因为不可能以恐惧、仇恨和残酷为基础建立一种文明,它永远不会支持很久。”

“为什么不可能?”

“它不会有活力,会解体,会自行毁灭。”

“胡说。你的印象是仇恨比爱更有消耗性,怎么会呢?即便如此,那又有什么关系?假设我们决定让自己衰老得更快,假设我们调快人类生命的速度,到三十岁时就已衰老,还是同样的问题,那又有什么关系?你难道不明白个体的死亡不是死亡吗?党是不朽的。”

同样,这个声音又一次打击了温斯顿,让他茫然无助。再者,他害怕如果他坚持不同意,奥布兰会再次扳动控制杆,然而他无法保持沉默。他有气无力地又开始反击,不是争辩,除了对于奥布兰所说的怀有说不出的极端厌恶,支撑他的别无其他。

“我不知道——我不管。不管怎么样,你们会失败,某种东西会击败你们,生命会击败你们。”

“我们控制生命,温斯顿,在所有层次上都是。你在想象有种所谓人性的东西,它会被我们的所作所为激怒,因此会反抗我们,不过是我们创造的人性。人具有无限可塑性,如果你是回到你的旧想法上,认为群众或者奴隶会起来推翻我们,那你最好还是忘了那个想法吧,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就像动物。人性就是党,其他都是外在的——不相干。”

“我不管,到最后他们会打败你们。或早或晚,他们会看清你们的本来面目,然后就会把你们撕成碎片。”

“你看到过有证据表明正在发生那种情况吗?或者任何会是这样的理由?”

“不,我相信如此。我知道你们会失败,宇宙中有某种东西——某种精神或者某种法则,我不知道——你们永远不能战胜。”

“你相信上帝吗,温斯顿?”

“不。”

“那么会是什么,这种会打败我们的法则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人类的精神吧。”

“你觉得自己算是个人吗?”

“对。”

“温斯顿,如果你是人的话,那你就是最后一个。可是你这种人已经绝种,我们是继承者。你明白你是独一无二的吗?你在历史之外,你不存在。”他的举止改变了,语气也更加严厉,“因为我们说谎而且残酷,你就自以为在道德上高出我们一等?”

“对,我认为自己要高一等。”

奥布兰没说话。这时听到有两个声音在说话,过了一会儿,温斯顿辨认出其中一个声音是自己的,那是他报名加入兄弟会的那天晚上与奥布兰交谈的录音,他听到自己保证会撒谎、偷盗、造假、杀人、唆使吸毒及卖淫、传播性病、向小孩脸上泼硫酸等等。奥布兰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似乎这番演示几乎不值得。他转动一个钮,那声音就停止了。

“你起身下床吧。”他说。

他身上的束缚自动松开了,温斯顿自己下了床,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地站着。

“你是最后一个人,”奥布兰说,“你是人类精神的守护者,你会看到自己的真实模样。把衣服脱掉。”

温斯顿解开把工作服连在一起的细带子,拉链扣早被扯掉了。他不记得从被捕以来,他有没有脱过一次衣服。工作服下面,他身上套着肮脏的、颜色有点发黄的破布,勉强还能认出那是残存的内衣。把衣服脱到地上后,他看到房间那头有个分为三面的镜子。他向那面镜子走去,接着突然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

“再往前走,”奥布兰说,“站在镜子边上,就能看到侧面的样子。”

他停下脚步是因为他被吓坏了。一个驼背、面色苍白、貌似骷髅的物体正向他走来,让他感觉恐惧的,是它的实际外表,而不单是知道那就是他自己这一事实。他又向着玻璃镜走近了一些,那个怪物的脸部好像向前突出,是因为它弯着腰的姿势所造成。那是一张绝望的囚犯的脸,有着和秃顶连成一片的宽阔前额、鹰钩鼻子和似乎被击打过的颧骨,颧骨之上是一双凶狠而警觉的眼睛。脸颊上布满皱纹,嘴巴有种凹进去的样子。这无疑是他自己的脸,但在他看来,他的脸跟内心比起来改变得更多,表现出来的情感跟他所感到的不一样。他已经部分秃顶。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脸色苍白,但只不过是他的头皮变成了苍白色。除了手和脸部,他浑身上下一片苍白,积着陈垢,灰垢下面还有处处皆有的红色疤痕。脚踝附近的静脉曲张溃疡处红肿了一大片,皮肤正在掉碎屑。但真正可怕的,是他身体的消瘦程度:他的肋骨腔窄小得像是骷髅身上的,腿上瘦缩得以至于膝部比大腿还粗。这时他也明白了奥布兰让他看看侧面是什么意思。他脊椎的弯曲度让他触目惊心,他瘦削的肩膀往前方耸着,好保持有胸腔,只剩骨头的脖子在头颅的重量之下似乎在对折着。如果让他猜,他会认为这是个六十岁男人的身体,而且患了某种不治之症。

“你有时候想,”奥布兰说,“我的脸——内党党员的脸——看上去既衰老又疲惫。你觉得自己的脸又怎么样呢?”

他抓住温斯顿的肩膀,把他扭过来,好正对着自己。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说,“看看你全身肮脏的样子,看看你脚趾缝里的灰尘,看看你腿上让人恶心的溃疡。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臭得像只山羊?也许你已经不再注意了。看看你这副瘦削的样子,看到了吗?我一只手就能捏住你的胳膊,能把它像根红萝卜一样扭断。你知不知道从你落到我们手里以来,你的体重下降了二十五公斤?就连你的头发也在一把把往下掉,你看!”他在温斯顿的头上一下就揪下了一把。“张开你的嘴巴,九,十,十一,还剩下十一颗牙齿。你到这里时有多少颗?就连你剩下的这几颗也快掉了。你看!”

他用有力的拇指和食指抓住温斯顿剩下的一颗门牙,温斯顿的颌部掠过一阵刺心的疼痛。奥布兰把那颗松动的牙齿连根拔掉并把它扔到了牢房的那头。

“你正在烂掉,”他说,“正在散架。你算什么?一袋垃圾而已。现在转过去再看看镜子,你看到和你面对面的东西了吗?那是最后一个人。如果你是人类,那就是人性。现在再把衣服穿上。”

温斯顿开始用缓慢而僵硬的动作穿上衣服。直至现在,他好像仍未留意到自己有多么瘦削和虚弱。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在这里一定待得比他想象的还要久。他把那些肮脏的破布裹上身时,陷入对自己被毁掉的身体的怜悯感中。他还没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就跌坐在床边一张小凳子上,眼泪夺眶而出。他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和不堪入目,他是穿在肮脏衣服里的一捆骨头,正在刺眼的白色光线下啜泣,可是他无法停下来。奥布兰几乎可以说是仁慈地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不会永远这样的,”他说,“你什么时候决定好了,就什么时候可以避免,一切取决于你。”

“是你干的!”温斯顿呜咽着说,“你把我弄成了这样!”

“不,温斯顿,是你把自己弄成了这样,这是你决心跟党作对时,就已经接受了的,这全包含在第一步行为中。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一样是你没预见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我们把你击败了,温斯顿,我们已经把你打垮了。你已经看到你的身体是什么样子,你的思想处于同样的状态,我不认为你还剩下什么自尊心了。你已经被拳打脚踢过,也被辱骂过;你因为疼痛而尖叫过,在地板上自己的血迹和呕吐物中翻滚过,哀求饶恕过,背叛了所有人、所有事。你还能想起哪一样丢脸的事情没做过?”

温斯顿停止了啜泣,不过眼泪仍从他的眼里往外涌着。他抬头看着奥布兰。

“我没有背叛茱莉娅。”他说。

奥布兰沉思着俯视温斯顿。“对,”他说,“对,完全正确,你没有背叛茱莉娅。”

温斯顿的心里又涌起对奥布兰的奇特敬意,似乎一切都不能摧毁这种敬意。多么有智慧,他想,多么有智慧啊!没有一次奥布兰不理解向他所说的话,换了世界上别的任何人,都会马上说他已经背叛了茱莉娅,因为在拷打之下,还有什么是他没坦白过的呢?他告诉过他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她的习惯、性格和以前的生活,他巨细无遗地坦白了他们每次见面时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他们之间所有的谈话,在黑市上吃的几餐饭,通奸,针对党所订的不清不楚的计划——无所不及。然而从他话里的本意上说,他并未背叛她。他没有停止爱她,对她的感情依然未变。奥布兰不需要解释,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告诉我,”他问道,“他们还有多久会枪毙我?”

“可能要很久,”奥布兰说,“你的情况棘手一些,但是别放弃希望,每个人都或早或晚会被治愈,到最后我们才枪毙你。”

4

温斯顿的状况好多了。如果“每天”这个词还适用,那么他每天都在长胖起来,强壮起来。

白色光线和嗡嗡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但这间牢房比他待过的别的牢房都要舒服一些。木板床上有枕头和床垫,还有张凳子可以坐。他们给他洗了个澡,还允许他较为经常地在一个铁盆里冲洗,甚至还提供冲洗用的热水;他们给了他新内衣和一套干净的工作服,给他静脉曲张的溃疡处抹了镇痛的药膏,把他剩下的牙齿拔掉,并为他新配了假牙。

肯定又过去了几星期或者几个月,现在他有兴趣的话,还是能够计算出时间进程的,因为好像是按照正常间隔给他送饭。据他判断,他每二十四小时吃三顿饭,有时候他会琢磨那几顿饭是白天还是夜里吃的。食物好得让人吃惊,每三顿有一顿能吃到肉,有次甚至给了他一盒香烟。他没有火柴,那个从不说话的看守会为他点个火。第一次吸的时候他感到恶心,不过坚持下来了。这盒烟让他抽了很长时间,每顿饭后抽半根。

他们给了他一个白色的记事板,角上绑了个铅笔头,一开始他没使用。就算醒着,他也完全不想动。他经常在两顿饭的间隔躺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有时候在睡觉,有时候会醒着模模糊糊幻想起来,这种时候,睁开眼睛太费事了。他早就习惯了强光照在脸上时仍能睡觉,强光好像无关紧要,只是他所做的梦更有连贯性了。他在这段期间做了很多梦,而且总是愉快的梦。他会在黄金乡,有时他和母亲、茱莉娅以及奥布兰一起,坐在广阔无垠、环境宜人、阳光普照的废墟之间——也没做什么,只是坐在太阳地里聊着家常话。他醒来后所想的绝大部分是关于他做的梦。现在少了疼痛的刺激,他似乎已经失去思维的能力。他并不觉得无聊,不想与人交谈或者分散一下心思。只是独自待着,不被殴打及审问,有够吃的东西,浑身上下都干净,这完全令人满足。

渐渐地,他在睡觉上花费的时间开始越来越少,不过仍然不想起床。他想做的,只是静静地躺着,感觉体内正在积聚的力量。他会到处摸摸自己,想弄清这不是幻觉,那就是他的肌肉正向着圆滚的方向生长,他的皮肤越来越紧绷了。最后可以确定无疑的是,他正在长胖,他的大腿肯定比膝部粗些了。此后,他开始定期锻炼,一开始不大情愿。不久就可以走上三公里,那是通过在牢房里踱步计算出来的。他佝偻的肩膀也挺直了一些。他试图做更复杂的锻炼动作,却既震惊又羞愧地发现有些动作他做不到。他只能走,不能跑,不能把凳子平举起来,不能单腿站立,每站必倒;他蹲下去,把体重集中到脚后跟上,却发现忍着大腿和腿肚子钻心的剧痛,也只是能站起来而已;他俯卧着试图用双手撑起身体,但一点希望也没有,他甚至无法把自己撑起一厘米高。然而又过了几天后——也就是在又吃了几顿饭后——他连这项壮举也能完成了,后来他一口气就能做六次。在他心里,竟然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感到自豪,而且时不时还抱有一种信念,即他的脸庞也在长回正常模样。只是当他正好把手放在秃顶的头皮上时,才会想起曾从镜子里望向他的那张布满皱纹、备受摧残的脸庞。

他的头脑变得更活跃了一些。他坐在木板床上,背靠着墙,记事板放在膝盖上,他开始工作了,有意以重新教育自己为任务。

他投降了,在这点上已经达成共识。事实上,现在他也明白了,做出决定之前很久,他就准备好投降了。从他到了仁爱部的那一刻——没错,甚至当他和茱莉娅无助地站立着,听着电屏里传来的刺耳声音让他们怎么做的几分钟内——他已经看透他试图以自身对抗党的力量的轻率及肤浅之处。他现在已经知道,思想警察就像透过放大镜看甲虫一样看了他七年整。每一个具体动作,每一句大声讲出来的话都逃脱不了他们的监视,没有一种思绪他们猜不出来。他们甚至把那粒白色灰尘小心放回到日记本上。他们给他放过录音,展示过照片,有几张是茱莉娅跟他自己的合影,对了,甚至还有……他不能再跟党作对,再说党也是对的,必然如此。不朽的、集体的大脑怎么会错呢?你又有什么外在标准来衡量它的判断呢?理智是个统计学概念,只是个学会像他们那样思考的问题。只是——

他握着铅笔,感觉又粗又不好用。他开始写下想到的东西,首先以笨拙的大写字母写下:


自由即奴役


然后几乎没停顿就又写下:


二加二等于五


接下来却出现了停滞。他的大脑好像在躲避什么,似乎无法集中思想。他知道自己明白接下来是什么,却暂时记不起来。确实记起来时,只是通过有意识的推理,而非自动出现。他写道:


权力即上帝


他接受了一切。过去可以被篡改,过去从未被篡改过。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仗。琼斯、艾朗森和鲁瑟福犯下了被指控的罪行,他从未见过可以推翻他们罪行的照片,从未存在,是他杜撰出来的。他想起来他记住过相反的事情,但那是错误的记忆,自欺的产物。这全都多么容易啊!只要一投降,其他都顺理成章。如同逆流游泳时,不管你如何用力,水流都把你往回冲,可是突然,你决定顺流而下而非逆流而上。除了你自己的态度,什么都没变化,命里注定的事情总要发生。他几乎不知道他为何反抗过。一切都容易,只是——

任何事情都可能对,所谓自然规则全是胡扯,重力定律是胡扯。奥布兰说过:“如果我想像个肥皂泡一样浮离于地板,我就能做到。”温斯顿琢磨出来了:“如果他认为他浮离于地板,而我同时认为我看到他这样做,那么这件事就是发生了。”突然,就像淹没于水下的一大块残骸露出水面那样,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它不会真的发生,而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是幻觉。”他马上压住了这个念头,其谬误之处显而易见。它预先假定在某处,在个体外部存在一个“真实的”世界,其中发生着“真实的”事情。然而又怎么会存在这样一个世界?事情全发生在大脑里,不管是什么,只要在大脑里发生,就真的发生了。

他轻而易举就清除了那个谬见,没有受其诱惑的危险,但他仍然意识到,他永远不该动这种念头。大脑应该在危险思想冒头之际产生一个盲点,这个过程应该是自动的,本能的,在新话里,被称为“止罪”。

他开始锻炼自己学习止罪,他向自己提出命题——“党说地球是平坦的”,“党说冰比水重”——然后训练让自己看不到或者理解不了与其矛盾的观点。这并不容易,它需要很强的能力和即时反应。例如,像“二加二等于五”这样一句陈述所引出的算术问题,就非他的思维所能解决。这也需要大脑类似体育运动那样活动,在某一刻能运用最精细的逻辑,而在下一刻变得意识不到最基本的逻辑错误。愚蠢像智慧一样必要,也同样难以学到。

同时,他的脑子里部分也在琢磨要多久他们会枪毙他。“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奥布兰这样说过,然而他知道不能靠有意识的行为让这天提前到来。可能在十分钟之后,或者十年之后。他们可能把他单独关押好几年,可能把他送进劳改营,可能像有时会做的,释放他一段时间。完全有可能的是,被枪毙之前,他被逮捕和被审讯的整套情节都会重演一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死亡从来不会在某个预期的时间到来。传统做法——未曾说出口的传统做法,不管怎样你会知道,但从未听别人说起过——就是他们会从后面枪毙你,总在脑袋后面,没有警告,就在你顺着走廊从一间牢房走向另一间时。

某天——不过“某天”不是正确的用词,只是因为它可能在某个深夜,可以说曾经——他陷入奇特而极其愉快的幻想。他正顺走廊走着,等待着子弹。他知道子弹在下一刻就要到来。一切都解决了,消除了,和解了。不再有疑惑,不再有争辩,不再有痛楚,不再有恐惧。他的身体健康而强壮,他轻快地走着,因为感动而快乐,有种走在阳光下的感觉。他不再是走在仁爱部里那道长长的白色走廊上,而是在一条阳光普照的过道上,有一公里宽。走在那里,他好像处于药物作用下的极度兴奋中。他是在黄金乡,走在野兔啃噬的草场上的一条小径上,他能感受到脚下短短的、富于弹性的草地和照在脸上的温暖阳光。草场边上是榆树,在微微颤动着,草场尽头某处是那条溪流,鲮鱼在柳树之下的绿色池塘里懒懒游动着。

突然,他变得惊恐万状,汗水顺着他的脊梁一下子流下来。他听到自己在大声喊叫:

“茱莉娅!茱莉娅!茱莉娅,我的爱人!茱莉娅!”

有那么一阵子,他有了极其强烈的幻觉,就是茱莉娅出现在他面前。她似乎不仅出现了,而且到了他体内,似乎她进入了他的皮肤肌理中。那一刻,他对她的爱比他们在一起并且自由时还要强烈得多,他也知道在某个地方,她还活着,而且需要他的帮助。

他又躺回床上。他做了什么?那软弱的一刻会让他的苦役增加多少年?

又过了一阵子,他听到外面响起皮靴声。他们不可能不对这样的发作进行惩罚。如果他们以前不曾知道,这次则是知道了,也就是他正在违反和他们之间达成的协议。他服从党,却依然仇恨党。过去,他在顺从的外表下掩藏着异端思想,现在又后退了一步:他在大脑里已经投降,却希望自己的内心深处保持不变。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却宁愿做错。他们会明白的——也就是说奥布兰会明白,在那愚蠢的一声叫喊里,一切全坦白出来了。

他只能从头开始,也许要花上几年。他抚摸自己的脸庞,想让自己熟悉新的模样。他的脸颊凹陷很深,颧骨摸着很尖,鼻子变平了。另外,从上次看到自己的镜中模样以来,他领到了一副新的假牙。在不知道自己的脸庞是什么样时,不容易保持难测的表情,不管怎样,仅仅控制外表还不够。他第一次认识到,要想保住秘密,必须把它藏得连自己也不知道。你必须时时知道它就在那儿,然而不到需要时,你必须永远不让它以任何叫得上来的名堂进入你的意识。从此以后,他必须不止要想得正确,还必须感觉正确,梦得正确。同时,他也必须把自己的仇恨锁在体内,它就像是个有形的球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却跟他的其余部分没有联系,类似囊肿。

有一天,他们会决定枪毙他,说不准何时发生,然而可以提前几秒钟猜到。总是从后面,正在走廊上走着时,只要十秒钟就够。那时,他体内的世界会翻转过来,然后突然之间,不说一句话,没有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变——伪装突然撤下。砰!他仇恨的炮群开火了。仇恨会像熊熊大火一样充满他,几乎就在同时,砰!子弹来了,太晚了,或者太早了。他们会在改造他的大脑之前把他崩成碎片,那种异端思想会不受惩罚,未曾悔悟,永远在他们的掌握之外。他们会在自身的完美之上崩一个洞。死时仍然仇恨他们,这就是自由。

他闭上眼睛。这比接受一条思维准则还要困难,是个自我贬低、自我糟塌的问题,他一定会投入到最最肮脏的污秽中,而最可怕、最令人厌恶的会是什么?他想到了老大哥。那张巨大的面孔(因为经常在宣传画上看到,他总觉得有一米宽)好像自动浮现在他脑海,长着浓密的黑色八字胡,眼睛跟着人转来转去。他对老大哥的真实感情是什么?

过道里响起了沉重的皮靴声,铁门当的一声打开了,奥布兰走进牢房。他身后,是那个长着蜡像脸的警官和身穿黑制服的看守。

“起来,”奥布兰说,“过来。”

温斯顿站在他面前,奥布兰把双手放在温斯顿的肩膀上,死死盯着他。

“你有过欺骗我的想法,”他说,“那是愚蠢的。站直一些,看着我的脸。”

他顿了一下,然后又以更温柔的声音说:

“你在进步,在思维上,你只有很小的毛病,只是情感上没进步。告诉我,温斯顿——记着,别撒谎,你知道我总能识别谎言——告诉我,你对老大哥的真实感情是什么?”

“我恨他。”

“你恨他,好,那么你该进入最后一个阶段。你必须热爱老大哥,单是服从还不够,你必须热爱他。”

他松开温斯顿,把他向着看守轻推了一下。

“一〇一房间。”他说。

5

在他被关押的每个阶段,他都知道——或者说他似乎知道——他在那幢没有窗户的大楼里的方位,也许在气压上有些微差异。看守殴打他的那间牢房是在地下,奥布兰审讯他是在高处靠近楼顶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是在地下许多米,在最下边。

这间牢房比他待过的牢房中的多数都要大一些,但他几乎没注意周围的情况,只注意到他正前方有两张小桌子,每张上面都铺了绿呢布。其中一张离他只有一两米,另外一张还要远些,靠近门口。他被直直绑在一张椅子上,紧得让他不能活动分毫,连脑袋也不能。有个类似垫子的东西从后面紧紧夹着他的脑袋,迫使他往正前方看。

有一阵子,他独自待着,后来铁门打开,奥布兰走进来。

“你曾经问过我,”奥布兰说,“一〇一房间里有什么,我告诉过你,你是知道答案的,每个人都知道。一〇一房间里的东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

铁门又打开了,走进一个看守,手里提着一个铁丝编织的东西,是盒子或篮子之类。看守把它放在远处那张桌子上。因为奥布兰所站的位置,温斯顿看不到是什么。

“什么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奥布兰说,“这要因人而异。可能是被活埋,或者被烧死,或者被淹死,或者被用钉子钉死,或者是别的五十种死法。然而对有些人来说,最可怕的可能是很普通的东西,根本不致命。”

奥布兰往旁边挪了一点,温斯顿得以更清楚地看到桌子上那件东西。它是个长方形铁丝笼,有个可以拎的把手。固定在前端的,是个看上去像是击剑面罩的东西,凹面向外。虽然相距三四米,他仍能看出笼子被纵向隔成两半,每间里面都有某种动物。是老鼠。

“对你而言,”奥布兰说,“世界上最可怕的正好是老鼠。”

温斯顿第一眼看到笼子,立刻像有预感一般全身战栗起来,另外还有种不太清楚的恐惧感。但在此时,他突然明白笼子前端安装面罩状东西的意图何在,他感到五内俱寒。

“你不能那样做!”他声音嘶哑地高声喊道,“你不会的,不会的!那不可能!”

“你还记得吗?”奥布兰说,“那些在你梦里经常会有的恐慌时刻。你前面有堵黑墙,还有你听到的喧闹声音。墙那边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你也知道你明白那是什么,可是你不敢把它们拖出来。墙那边是老鼠。”

“奥布兰!”温斯顿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你知道不需要这样。你想让我干什么?”

奥布兰没有直接回答,再次开口时,他带上有时会表现出的老师神态。他沉思着望向远处,像是在跟温斯顿身后的听众讲话。

“就其本身而言,”他说,“疼痛并非总能奏效,有时候一个人能够承受疼痛,甚至到了死时那一刻也能。然而对每个人来说,都有种不可忍受的东西——一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跟勇气和怯懦无关。你从高处摔下时,抓紧一条绳子并不是怯懦行为;你从深水里上来,往肺里吸满空气也不是怯懦行为,只是种不可违背的本能。老鼠也一样。对你来说,它们不可忍受,是你无法承受的一种压力,即使你希望承受也无法做到。让你干什么你都会。”

“可那是什么,是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又怎么能做呢?”

奥布兰提起笼子,放到近处那张桌子上,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呢子桌布上。温斯顿能听到自己血脉贲张的声音,有种他正在绝对孤寂地坐着的感觉,是在空旷而广袤的平地上,一块沐浴在阳光下的平坦沙漠,所有声音隔着沙漠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入他耳中。然而装着两只老鼠的笼子离他不到两米,那是只硕大无比的老鼠,老得鼻口部已经变得钝平凶猛,毛呈褐色而不是灰白色。

“老鼠,”奥布兰仍像对着无形的观众一样说道,“虽然它不过是啮齿类动物,但也是肉食性的,你也明白。你也听说过这个城市的贫民窟里有过的事。在有些街区,妇女不敢把她们的婴儿一个人留在家里,五分钟也不行。老鼠肯定会袭击婴儿,只要很短一段时间,就会把婴儿啃得只剩骨头。老鼠也会袭击生病或者快死的人,表现出惊人的智力,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是无助的。”

笼子里突然传出一阵吱吱的尖叫声,在温斯顿听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两只老鼠正在打架,想冲破隔离网互咬。他还听到了绝望低沉的呻吟声,好像也不是他发出的。

奥布兰拎起笼子,拎起来时,他按下了笼子上的某个东西,传来一声脆响。温斯顿发狂似的想从椅子上挣脱,但那是没指望的,他身体的每一部分,甚至他的头部,都被固定得不可移动。奥布兰把笼子拿近一些,离温斯顿的脸不到一米。

“我已经按下了第一个控制杆,”奥布兰说,“你也明白这个笼子的构造。这个面罩会紧紧扣到你头上,不留一丁点儿空隙。我按下另一个控制杆,笼门就会滑开,这两个正在挨饿的东西会像子弹一样蹿出来。你有没有见过一只老鼠跳到空中的样子?它会跳到你的脸上并一直掏进去。有时候先咬眼睛,有时候会从颧骨那儿直掏进去,咬掉你的舌头。”

笼子又移近一些,越逼越近。温斯顿听到一连串尖叫声,似乎在他头部上方的空气中响着。但是他在跟自己的恐慌激烈斗争。想,想,甚至在最后一刹那——想是唯一的希望。突然,那东西难闻的霉味直冲他的鼻孔。他有种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几乎让他昏了过去,眼前一片漆黑。有那么一刻,他精神错乱,像头尖叫的动物。然而在一片漆黑中,他抓住了一个念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自己,他一定要把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的身体——放在他和老鼠之间。

这时,面罩的边缘大到能挡住外界,让他看不到其他一切东西。铁丝门离他只有两手掌那么远,两只老鼠那时知道能啃到什么,其中一只跳上跳下,另一只比阴沟老鼠大得多,老得已经脱毛,它粉红色的爪子搭在铁丝栅上站立着,在猛嗅空气。温斯顿能看到它的鼠须和黄色牙齿。他再次陷入那种黑色的恐慌感中,他看不见东西,毫无办法,脑子里空空如也。

“在中华帝国,这是种常见的刑罚。”奥布兰以他好为人师的一贯方式说道。

面罩逼向他的脸,铁丝在拂拭他的脸颊。接着——不,那不是解脱,只是一丁点希望。太晚了,可能已经太晚了。但他突然明白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他可以向其转移他所受的惩罚——只有一个躯体,他可以将其推到自己与老鼠之间。于是他狂乱地喊了一遍又一遍:

“咬茱莉娅!咬茱莉娅!别咬我!咬茱莉娅!我不管你们把她怎么样。把她的脸撕碎,把她啃得只剩骨头。别咬我!咬茱莉娅!别咬我!”

他往后倒去,往极深的地方落下去,远离了老鼠。他仍被绑在椅子上,但已穿过地板向下坠落,穿过楼上的墙壁,穿过地球,穿过海洋,穿过大气层,进入外层空间,进入星际深渊——一直和老鼠远离,远离,远离。他远去了许多光年,但奥布兰仍站在他旁边,温斯顿的脸颊上仍有铁丝的冷冷触觉,然而从裹着他的黑暗中,他又听到一声金属相碰的咔嗒声,他知道笼子门咔嗒一声关上了,没有打开过。

6

栗树咖啡馆里几乎空无一人。一道黄黄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那是十五点生意清淡的时刻,电屏里播放着细细的音乐声。

温斯顿坐在经常坐的角落位置,盯着一只空玻璃杯。他不时抬头扫一眼对面墙上的一张巨大的面孔。“老大哥在看着你”,那是下方的标题。一个服务员主动过来往他的杯子里斟满胜利杜松子酒,又拿过一个瓶塞中间插了根管子的瓶子,往酒里倒进几滴液体并晃了晃。那是加了丁香味的糖精,是这家咖啡馆的特制品。

温斯顿在听电屏里传来的声音。这时只是在播放音乐,但随时可能有来自和平部的特别公报。来自非洲前线的新闻令人极为不安,他整天不时为之担心。一支欧亚国的军队(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南推进。午间的公报没有明确提到任何地区,但很有可能刚果河口已经是战场。布拉柴维尔和利奥波德维尔[3]有陷落的危险。人们没必要通过看地图,才会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不只是即将失去中部非洲的问题,就连大洋国的领土也受到威胁,这在整场战争中是第一次。

一种强烈的情感在他心里燃烧起来,然后又消退了,说是恐惧并不确切,而是种说不清楚的激动之情。他不再想关于战争的事。这段时间,他从来不能长时间把心思集中到一件事情上。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跟往常一样,这让他打了个寒战,甚至还有点恶心。那种玩意太可怕了,丁香和糖精本身就让人恶心欲吐,但还是盖不住浓浓的油味。而最糟糕的是杜松子酒的气味——他一天到晚身上都有这种气味——在他脑海里不可避免地与某种东西的气味搀和在一起,那是——

他从未点明那是什么,即使想到时也没有,只要有可能,他一直避免去想它们的样子。它们是他部分意识到的东西,近在眼前逗留着,那股气味在他鼻孔里久久不去。酒意泛上来时,他张开紫色的嘴唇打了个嗝。自从获释以来,他长得胖了些,也恢复了以前的肤色——甚至不仅仅恢复了而已。他的面貌有起色,鼻子和颧骨上是粗糙的红色,甚至他秃顶的头皮也颜色深得不能算是粉红色。一个服务员又是不用吩咐,就拿来一张棋盘和最新一期《泰晤士报》,而且已经翻到有象棋残局的那页。然后看到温斯顿的杯子已空时,他拿来酒瓶又给他斟满,不需要吩咐。他们知道他的习惯。棋盘总是准备好让他玩,他所坐的那张位于角落的桌子总是为他留着。甚至当咖啡馆里坐满人时,他仍是独自坐在那张桌子前,因为没人愿意被看到跟他坐得较近。他从来懒得数他喝了几杯。过上或长或短一段时间,他们会给他送上一张脏纸,说那是账单,但他感觉他们总少算他钱。就算他们多收他钱也没什么关系,他如今钱总是够花。他甚至还有了份工作,是个挂名的闲职,却比他以前的工作收入还多一些。

电屏里播放的音乐停了,接着响起一个说话声,温斯顿仰起脑袋听。没有来自前方的公报,只是来自富足部的一则简短通知。好像上个季度,第十个三年计划中关于鞋带的生产指标超额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研究了一下象棋残局,开始摆上棋子。那是个棘手的残局,要用到两个马。“白方先走,两步将死对方。”温斯顿抬头看着老大哥的肖像。总是白方将死对方,他以一种模糊的神秘感思考着。总是如此,从无例外,就是如此安排好的。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在所有象棋残局中,黑方从未赢过一次。难道这不是象征着正义永远会,而且无一例外会战胜邪恶吗?那张巨大的面孔也盯着他,它充满了沉着的力量。只有白方是重要的。

电屏里传来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以一种不同的,然而严肃得多的声调说:“特此提醒,要准备好在十五点三十分收听一项重要通知。十五点三十分!这是最重要的新闻!注意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分!”接着又响起丁丁冬冬的音乐声。

温斯顿心里动了一下。那会是来自前方的公报,直觉告诉他将要来的是坏消息。关于在非洲惨败的念头一整天都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里,给他带来一小阵一小阵的激动。他似乎真的看到欧亚国军队像一队队蚂蚁拥过从来未被攻破过的边界,向非洲下方的尖角拥去。为什么没有可能以某种方式包抄他们呢?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西非海岸的鲜明轮廓。他拿起白方的马在棋盘上移动,那里就是合适的位置。甚至正当他看着黑压压的军队向南挺进时,他也看到另外一支神秘集合起来的军队突然插入他们后方,将其陆路及海路联系全部切断。他感觉通过意愿,他可以无中生有地令一支部队出现,然而需要迅速行动。如果他们控制整个非洲,在南非好望角建造起机场及潜艇基地,大洋国就会被一分为二。这也许会带来某种后果:失败,解体,世界的重新分割,还有党被摧毁!他深吸一口气,百感交集的感觉——但准确点说不能算是百感交集,而是一层叠一层的感觉,也不好说哪层感觉是最基本的——在他心里翻腾着。

那阵感情波澜过去了,他把白马放回原位,但这时他无法认真思考棋局的问题。他又走了神,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桌面的落尘上写道:


2+2=5


“他们进入不了你的内心。”她曾经说过,然而他们能够进入你的内心。“在这里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将永远抹不掉。”奥布兰曾经说过,那是实话。你无法恢复某些事情,还有自己的行为,你内心的某些东西被毁掉、烧掉并且烙掉了。

他见到过她,甚至跟她说过话,那样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似乎本能地知道他们现在对他的所作所为不再感兴趣。他们两人如果谁愿意,他能和她再次见面。实际上他们碰巧遇到过,那是在公园里,在三月里寒冷刺骨、天气恶劣的一天。当时的地面像铁块一般冰硬,小草似乎全死光了,到处看不到一个花蕾,只有很少几株番红花费力地露出头,却被风摧残得凋零不堪。他当时正在脚步匆匆地走着,双手冰冷,眼里还流着泪,就在那时,他看到她就在前方不到十米远处。他马上看出她变了,但说不上来怎样变了。他们几乎没有表示地擦肩而过,接着他转过身,也不是很急切地跟在她身后。他知道那不会有危险,没有谁会注意他们。她没说话,而是斜向穿过草地,似乎想摆脱他,后来好像又接受了他在旁边。不久,他们到了一带蓬乱无叶的灌木丛边,既藏不了身,也挡不住风。他们停下脚步。那天冷得邪门,风呼啸着掠过树枝,撕扯着零星几朵脏兮兮的番红花。他搂住了她的腰。

那里没有电屏,但肯定藏有麦克风,另外他们也能被看到。那无关紧要,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想的话,可以躺到地上做那种事。想到这里,他的身体因为极度厌恶而变得僵硬。她对他紧紧搂着她未做出任何反应,甚至也没有努力挣脱。他现在知道她有什么变化了。她脸上多了点黄灰色,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前额一直到太阳穴,然而主要变化不在此,而在于她的腰部变粗了一些,而且令人惊讶地变得僵硬。他记得有一次在一颗火箭弹爆炸后,他曾帮忙把一具尸体从废墟中拖出来。当时让他震惊的,不仅是那具尸体难以置信的重量,而且还有其僵硬程度和收拾的难度,使得与其说是血肉之躯,倒不如说更像一块石头。摸着茱莉娅的身体感觉也是如此,他想到她皮肤的肌理跟他见过的肯定也大不一样了。

他没有试图去吻她,他们也没说话。他们又穿回草地后,她第一次正面看了他一眼,但那仅仅是为时极短的一瞟,充满了鄙视和厌恶。他不知道厌恶纯粹是由于往事引起的,还是同时因为看到他那张浮肿的脸庞,以及由于刮风而让他不断往外流着的泪水所导致。他们坐到两张铁椅子上,并排,但不是紧挨着。他看到她就要开口说话。她把笨重的鞋子移开几厘米,有意踩断一根树枝。他注意到她的脚似乎变得宽了些。

“我背叛了你。”她直言不讳地说。

“我也背叛了你。”他说。

她厌恶地扫了他一眼。

“有时候,”她说,“他们会用一样东西威胁你——一样你无法忍受的东西,甚至是想不到的东西,你会说:‘别对我那样,对别人那样吧,对谁谁那样吧。’事后,你也许假装说那只是个计策,之所以那样说,是想让他们停下来,并非真的那样想。可那不是真的。发生那件事时,你确实是那样想的。你以为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自己,你完全愿意通过那种方式救自己。你让它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你根本不在乎别人受什么罪,在乎的只是你自己。”

“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他附和道。

“在那之后,你对另一个人的感觉就变了。”

“对,”他说,“你感觉不一样了。”

似乎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他们薄薄的工作服被风吹得贴紧身体,他们几乎同时都觉得不说话坐在那里是件尴尬事,另外坐着不动也太冷了。她说了要去赶地铁什么的,起身就要走。

“我们一定要再见面。”他说。

“对,”她说,“我们一定要再见面。”

他迟迟疑疑地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在她后面落后半步。他们没再开口说话。她也不是真的想甩掉他,走的速度却刚好能避免让他跟她并排走。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她一直走到地铁站,但是突然,像这样在寒风中跟在别人身后走似乎既无意义,又无法忍受。他强烈地想躲开茱莉娅再回到栗树咖啡馆,那里好像前所未有地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他怀旧地想起他那张位于角落的桌子,还有报纸、棋盘以及长喝长添的杜松子酒,最主要的是那里会是暖和的。又过了一阵子,也不完全是出于意外,他由着一小群人把他和茱莉娅隔开了。他半心半意想赶上她,接着又放慢脚步,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开。他走了有五十米时,又回头看了看。那条街上的人并非很多,却已经看不清她在哪里。十几个匆匆走着的人当中,哪一个都有可能是她,可能她那变粗也变僵硬的身躯从后面已经认不出了。

“发生那件事时,”她这样说过,“你确实是那样想的。”他的确是那样想的,他不仅那样说了,而且那样希望过。他希望是她而不是他,被任由——

电屏里传来的音乐声变了,一个刺耳的嘲弄音符,一个预警音响起来了。接着——也许并未发生什么,也许只是种类似声音的记忆——一个声音唱道:


在绿荫如盖的栗子树下,

  我背叛了你,你背叛了我——


他眼里涌出了泪水,一个经过的服务员看他的杯子空了,就拿着酒瓶又走过来。

他举起酒杯闻了闻。每喝一口那种东西,它的难喝程度不是减轻而是更甚,然而它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就是他的生命、死亡和再生。是杜松子酒让他每天夜里变得不省人事,每天早晨也是靠它恢复精力。他很少能在十一点前醒来,而醒来时难以睁开眼睛,嘴巴发炎,脊骨也好像断了,如果不是有前一天晚上放在床边的酒瓶和茶杯,他甚至不可能坐起身。中午几个小时里,他会表情呆滞地坐着听电屏里播出的声音,酒瓶就在手边。从十五点到打烊时间,他是栗树咖啡馆的常客。不再有人理会他干什么,没有唤醒他的哨声,没有电屏来警告他。有时,也许一星期两次吧,他会去真理部的一间布满灰尘,似乎被弃置的办公室里干上一点工作,或者说所谓的工作。他被分配到某个委员会下面分委员会的分委员会,第一个委员会是为处理编纂第十一版新话词典中遇到的次要难点而成立的无数委员会之一。他们负责编制所谓中期报告,然而他从未查清楚他们要报告的是什么,好像跟逗号应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有关。这个分委员会里另外还有四个人,情况都跟他类似。某些天里他们会聚到一起,然后马上又分开,他们互相坦白承认实际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是还有一些时候,他们几乎是热切地着手工作,极尽表现之能事,填写记录,起草从未完成的备忘录。他们为按说需要争论的事情而争论,越争论越复杂、越深奥,为定义玄玄乎乎各执一词,跑题千里,争吵,甚至还威胁要捅到上一级。后来突然,他们都没了精神,会围坐在桌子前眼神暗淡地互相看着,就像听到鸡鸣的鬼魂一样。

电屏沉默了一会儿。温斯顿又抬起头。公报!不过没有,只是换播音乐而已。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非洲地图,军队的动向以示意图显示出来:一条黑箭头垂直插向南方,一条白箭头往东水平切去,穿过黑箭头的尾部。像是为了寻找安慰,他抬头看着那张肖像的沉着面孔。有没有可能第二个箭头根本不存在?

他的兴趣衰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捡起白方的马试探着走了一步。将。但是显然走得不正确,因为——

一段记忆又自动浮现在他脑海,他看到一个点着蜡烛的房间,里面有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还有他自己。他是个九岁或十岁的小男孩,正坐在地上,在摇着骰子盒兴奋地笑着,他母亲坐在他对面,也在笑。

那肯定是在她失踪前一个月的事。那是个和好的时刻,温斯顿忘了肚子里从未停止过的饿意,对她有过的爱意暂时复苏了。那天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如注,雨水顺着窗棂哗哗流着,室内暗得无法看书。他们两个小孩子在那间阴暗狭窄的卧室里厌烦得无法忍受。温斯顿又是哭啼,又是哀求,徒劳地想多要一点食物,在房间里烦躁不安,把所有东西都东拉西扯,还踢护墙板,直到邻居敲打隔墙,而那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在断断续续哭着。直到最后他母亲说:“听话,我去给你买个玩具,一个好玩的玩具,你会喜欢的。”然后她就走进雨里,当时附近零星还有几间小杂货店。她回来时手里拿了个纸板盒,里面装了一副蛇梯棋[4]。他仍然能闻到淋湿了的棋盘的气味。那副棋做得很糟糕,棋盘裂了纹,小木头骰子切割得不好,以至于难以躺平。温斯顿不高兴也不感兴趣地看着它,但后来他母亲点了根蜡烛,他们坐在地板上玩了起来。不久,当那个小圆片带着希望爬到梯顶,然后又一滑而下到了有蛇的地方,几乎回到开始处时,他变得兴高采烈而且大声笑着。他们玩了八盘,他赢了四盘。他那长得很小的妹妹年幼得不明白怎么下棋,却也靠着枕头坐在那里笑,那是因为别人都在笑。他们在一起开心了整整一下午,像他早期童年时那样。

他努力想把这一场景从脑子里忘掉。那是种虚假的记忆,他有时会受到虚假记忆的困扰。只要知道其本质,就无关紧要。有些事情发生过,别的没发生过。他转过身看着棋盘,再次拿起白方的马。几乎就在同时,它咔嗒一声掉到棋盘上,他吓了一跳,似乎有根大头针插进了他的身体。

一声尖厉的小号声刺破空气。公告来了!胜利!新闻之前响起小号总意味着胜利。一种电流般的震颤掠过咖啡馆,就连服务员也吓了一跳,竖起了耳朵。

小号声之后是十分高亢的噪音。电屏里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在急促地念着,但是刚一开始,就被外面雷鸣般的欢呼声淹没。新闻在街头奇迹般不胫而走。他勉强能听到电屏里播放的东西,明白事情正是按照他所预测的那样发展着:一支巨大的海上舰队秘密集结起来,对敌人后方进行了突袭,白色箭头切过黑色箭头的尾巴。胜利的语句不时从一片喧嚣中冒出来:“大规模的战略调动——完美的协同作战——完全击溃——俘敌五十万——对士气的彻底打击——控制整个非洲——向战争的结束推进了一大步——胜利——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温斯顿的脚在桌子下面痉挛性抽动着。他没有从座位上起身,然而在脑子里,他在跑着,飞快地跑着,跟外面的人群在一起,欢呼得双耳欲聋。他又抬头看着老大哥的肖像。驾驭世界的巨人啊!抵挡亚洲群氓的中流砥柱!他想到十分钟之前——对,仅仅十分钟之前——在想着前线的消息不知是胜利还是失败时,他心里还有些模糊的感觉。啊,不止是一支欧亚国的军队被消灭了!从他进仁爱部以来,他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最终的、必不可少的、康复性的变化却从未发生过,直至这一刻。

电屏里的声音仍在滔滔不绝播报关于俘虏、战利品和屠杀的消息,外面的喊叫声却低了一些。服务员转过身又开始工作,其中有个拿着酒瓶走过来。温斯顿依然沉浸在喜悦的白日梦中,没有注意到服务员正在斟满他的酒杯。他在内心里既没再奔跑,也没再欢呼。他又回到了仁爱部,一切都被宽恕了,他的灵魂像雪一样洁白。他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坦白一切,牵连进每个人。他在铺了白瓷砖的走廊上走着,感觉像是走在阳光下。一个持枪看守在他身后。那颗期待了很久的子弹正在射进他的大脑。

他抬头盯着那张巨大的面孔,他用了四十年才了解到隐藏在那两撇黑色八字胡下的微笑。哦,残酷啊,不必要的误解啊!哦,顽固啊,从那个博爱的胸怀处自行放逐自己!两行有着杜松子气味的泪水从他鼻侧流了下来。不过那样也好,一切都很好,斗争已经结束,他赢得了跟自己的战争,他热爱老大哥。

【注释】

[1] 约瑟夫·路得雅·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有《丛林的故事》《吉姆》等,190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2] 原文为“rod”,上帝原文为“God”,两者押韵。

[3] 利奥波德维尔:刚果民主共和国(原国名为扎伊尔)首都金沙萨的旧称。

[4] 一种棋类,棋盘上标有蛇和梯的图案,棋子走到蛇头一格时要退至蛇尾,走到梯脚一格时可进至梯顶一格,以先抵终格者胜。